第二章
三年后
⼊夜,京口城內著名的⽟器行“源永斋”內寂静无声。
通常此时都会在房里整理帐簿的老板赵铎润,今夜却反常地熄灯早歇。
一条黑影悄然跃上院墙,一动不动地蹲伏在墙头,他全⾝包裹在玄⾊长衫里,头上也裹着黑⾊头巾,只露出一双黑⽩分明的瞳眸机敏地转动着。
也许感觉到这安静中透着的诡谲,他格外谨慎地观察四周,然后深昅口气,一招飞燕掠波,轻巧无声地落在院子里,⽩⾊石板上现出了他颀长的影子。
突然“飕!飕!”几个暗器挟着锐利的哨音破空而来,随即数声暴喝响起,划破深夜的静谧,树上的宿鸟乍然惊飞“扑扑”地震落了一地树叶。
四、五个大汉从屋檐、树上跳下,将黑⾐人团团围住。
黑⾐人敏捷地避过暗器,同时毫不迟疑地菗出⾝上的剑
上他们,双方展开
烈的搏斗。
黑⾐人⾝手灵活,步伐稳健,尽管以一敌众,挥剑出手却毫无败象。
“好小子,吃我百残上人一刀!”一个⾝着青⾐的长须汉子大叫着,挥动手中大刀朝黑⾐人砍去。
“匡当!”黑⾐人扬剑一挡,那叫百残的青⾐男人手中的刀应声落地。
另一个官府捕快打扮的落腮胡汉子立即挥舞着长刀扑来。
“不要伤他!抓活的!”就在此时,一名⾝材魁梧的男子厉声一喝,随即跃进战圈,一掌震开那把击向黑⾐人的长刀。
皎洁的月⾊下,清楚可见来者的年纪不大,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种贵公子常有的慵懒,而从他轻松地跃进战圈和震开长刀来看,他的武功不赖。
“石天威?!”一声惊呼逸出了黑⾐人的喉咙,声音极轻,但仍清晰地传进了男子的耳朵。
石天威大吃一惊,侧⾝望向黑⾐人,他万万没想到蒙面客居然认识自己,而且他敢用自己的⾝家
命担保,此人是个女的!
然而,行家都知道,在近⾝
战中,最忌分心。尤其在以少敌众的情况下更须专心作战,否则,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会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后果。黑⾐人正是犯了这个大忌。
就这一瞬间的分神,黑⾐人背后那个⾝披红⾊袈裟的大汉已经扬起一⾚红一雪⽩的双掌结实地打在她⾝上。
“寒冰掌!”看到那特殊的红⽩双掌,石天威低声惊呼。蒙面者踉跄前扑,但却立即反⾝跃起,对着一拥而上的男人们旋⾝、扬掌、挥剑、踢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显示出过人的武功。
当即,围住她的男人们惊叫连连。
红⾐大汉被一剑划破手腕;百残上人被掌力击中直往后跌;而其它几个人也哀号着倒地不起。
石天威迅即出手想抓住她,却被她虚晃一招避过,顺势飞⾝上墙,消失在茫茫夜⾊中。
瞥眼看看这几个哀号咒骂的大汉,石天威无奈地摇头摇,转⾝越墙而去。
墙那头的青石小径空无一人,只有月影下闪动着青惨惨的光。循着那道光,石天威一直追到城郊却始终未见人影,心里不由纳闷:明明见她受了百忌法师的寒冰掌,所以自己才未施全力抓她的。没想到她还能反击并且跑得这么快,难道她没有受伤?
他疑惑地仔细搜索地上的蛛丝马迹。
不久即在路边发现了一团黑黑的东西,蹲下一摸竟
黏腻手,他在月光下展指细看。
是⾎!她果真受伤了。
石天威抓了把草擦⼲净手指,站起⾝来,继续在附近寻找,果然又在草叶上发现了⾎迹。于是他就这么找着、走着,走到山坡下时,⾎迹没了…
难道她就在这里?
他举目四望,这片山坡光秃秃的,并没有可隐⾝之处。
就在这时,树林里突然飞出数只惊鸟,他立刻往那片山林奔去。
淡淡的月光下,浓重的雾气,若不是他眼力过人,只怕早就忽略了那倒卧在长长草木下的纤细⾝影。
他奔到那团一动也不动的黑影前,立刻感到了凉凉的寒气。他伸手轻推,可她毫无反应,露⽔已将她的⾐服浸
,石天威赶紧将她翻转过来,发现她⾝体冰冷僵硬,好像死了一般。他
揭开那覆盖在她脸上的面纱,可那面纱与头巾连在一起,他只好将其一并除下。
头纱落地,一头浓密的乌丝倾泻而下,滑过他的手指,散落于地。而当他看清楚她的面容时,浑⾝一震,脸上露出了惊
和赞赏的表情。
她有一张非常年轻俏丽,秀雅脫俗的脸蛋,朦胧的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皙的肌肤上,泛着一层稀薄的青辉。纤细的
⾝,和蹙眉抿
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握着剑的手腕,在月光下看起来都显得细小,她的柔弱叫人怜惜不已。
“这么纤弱的小人儿会是那个手段忍残的杀人恶魔吗?”石天威心里自问道,用那块黑⾊面纱拭去她脸上的⾎。
就在这时,她的睫⽑抖动了几下,紧闭的眼倏地张开…
他从没见过如此清澈漂亮,却又如此冷漠悲伤的眼睛!
她的美丽,她的冷漠和她的悲伤无不撼动着他的心,他注视着这双夺魂慑魄的眼睛,多希望能从当中看出她的心事。
可惜,那双眼睛又闭上了,接着,更多的⾎从她口中涌出。
石天威回过神,想起沿路的那些⾎迹,既然他可以跟踪而来,别人当然也行,他可不能在未弄清楚情况前将这个女孩
给他们!
于是他点了女孩的几处⽳位,然后快步奔回去,用树枝将那些⾎迹尽数清除,再跑回来一把抱起她往山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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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人的冰凉如针一样扎进她体內,她从一阵刺骨的寒冷中醒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冰块上,寒气不断地由下而上扩散到她的全⾝,唯一感到一丝温暖的只有她⾝后靠着的墙壁。她努力想往那里移动,寻求更多的热源,却换来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她呻昑着,本能地闭上眼,默念心法调整內息,缓解体內的寒气和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清醒,觉得背部的暖气渐渐扩大,寒冷与疼痛也似乎减弱不少,正想试着动动,突然听到⾝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不要动,继续吐纳!”那人命令道。
她想回头,可⾝体內彷佛有一股大巨的力量拉扯着,
本动不了,而且一动就气⾎翻涌,她只好放弃,沉默地继续调息,让那股外来的暖气穿贯周⾝经脉。
同时她也明⽩,⾝后温暖的“墙壁”其实是那个正在救自己的人,他在用內力为她疗伤,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仍心存感
。
疼痛减轻,⾝体回暖,脑子也逐渐清明。她记起了今夜在“源永斋”遭遇埋伏的经过,想起自己因惊见石天威而一时分心中了“寒冰掌”不由懊恼不已。
师傅说过“寒冰掌”出自一百多年前横行天下的西域八大妖之一的玄天真人,但在“雪域惩妖会”中八妖被“百灵剑”与“催魂琴”夫妇合力击败后,那些诡异的功夫便随着他们在江湖上消失了。那么今天打伤自己的,难道是那番贼的后人?难道那些⾎案果真是他们所为?
思虑稍停,她慢慢张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很小的山洞,旁边烧着一堆火,火旁的树枝上平挂着一件玄⾊长衫…
等等,那长衫?她的心一紧,急忙低头,不由热⾎冲顶!
那正在烘烤中的⾐物是自己昏倒前穿在⾝上的,而此刻她盘腿坐在地上,⾝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內衫,虽未完全袒⾝露体,但也⾜以令她羞愤不已。
“你是谁?”
她想厉声问,可声音却细如蚊蚋,虚弱无比,令她十分沮丧。
坐在她⾝后的石天威并没说话,他正双手平抵她的灵台、神道二⽳,专心地将自己的真气与內力缓缓输⼊她体內,帮助她疏通小周天和奇经八脉,排除体內“寒冰掌”的毒素。
当石天威感觉到气流突然逆向奔丛乒拒他的真气时,就知道她醒了,而且情绪非常
动。为避免伤及彼此,他开始慢慢撤回內力。
“你是谁?”得不到响应,又无法摆脫那股控制着自己⾝体的力量,女孩恼怒地凝聚起內力大声问,这次声音虽不⾼亢,但已清晰有力。
还是没人回答。
“你到底是谁?”她失去了耐心,明知此人在救自己,语气仍显无礼。
“石天威。”
一听这三个字,她彷佛被毒蝎子螫了一般,⾝子一震,猛地回过⾝怒斥道:“无聇之徒,竟敢轻侮我⾝!”
罢将內力撤回的石天威被女孩突来的怒气弄得一愣,但见她双手护
,美目圆瞪,腮起晕红,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娇美,不由玩心大起,嘻笑地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样回报恩人会遭天谴喔!”
“我宁遭天谴也绝不受尔等鼠辈戏弄!”女孩不顾一切地奋力出掌劈向他。
虽已有所防备,石天威仍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
烈,急忙闪⾝躲过。
只听“轰”地一声,山洞內壁的土石墙塌下了一大块。
女孩也因全力出掌而牵动內脏,一大口鲜⾎从她嘴里噴出,洒在石天威刚刚坐的地方,然后她再次倒下,失去了知觉。
“唉!我到底怎么轻侮你了?”石天威叹口气抱起她。
他抓过⾝边的纱巾,细心地为她拭去口角的⾎。
看着她苍⽩灰暗的面⾊,他既心痛她的伤,又惋惜因她这一腾折,刚才的治疗已然前功尽弃。
望着她只穿单⾐的⾝子,他似乎明⽩她的怒气缘何而起,也对自己贸然脫去她⾐服的事感到有点不妥了。当时他一心只想救她,而寒冰掌的毒已经沁⼊她的⾎脉,如果不把
⾐服脫去,只会加重伤势。所以他忙着生火,忙着为她疗伤,
本没有注意到她⾝上几乎⾐不蔽体,难怪她会那么生气。
石天威心怀愧疚地将已烘⼲的⾐服替她穿上,心想等她醒了要向她赔礼道歉。
他知道这下得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醒唤她了,但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不过首先他必须换个地方,这里离城太近,路上的⾎迹虽已被清除,但因必须生火为她疗伤,烟火难免被那两个“武林⾼手”或巡捕房的捕头发现而追到。
于是他将火熄灭,再做了一番手脚抹去曾有人在此过夜的痕迹,然后抱起她,往更⾼更僻静的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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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山⽔美,而江南清晨的雾也独具一⾊。
当天边的云渐渐透亮时,浓浓的雾纠
着山林,将翠绿的山林笼罩在一片虚无缥缈中。
山顶破败的土地庙里,火焰摇曳,石天威凝视着在火堆旁厚厚松针上安睡的女孩,心思转到了自己接手协办的这几件⾎案…
近一个多月来,一向繁荣安宁的京口⾎案频发,震惊了整个润州府。先是京口富豪薛鸿寿全家…除了已嫁到苏州的大女儿和又聋又哑的园丁外…夜一之间遭灭门之灾,豪宅付之一炬,宝库被毁。
就在官府侦查无果时,又有另一巨商王大东被家人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紧接着,是珠宝商人林彦忠被人刺杀于
头…
这一连串的⾎案不仅将润洲刺史秦重搞得心绪大
,而且惊动了朝廷,并发布行文,令他限时破案缉拿凶犯。急得秦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
就在秦重焦头烂额之际,两个自称有奇功绝技的江湖人上门自荐能帮忙破案。秦重虽觉得他们言行狂肆不端,但因病急
投医,也就接受了。并由此想到了扬州的青鹤庄…早闻青鹤剑法独步武林,也知其与名震天下的“
鹰堡”及本地最大⾎案受害者薛府有着极深的渊源,于是他亲往扬州青鹤庄诚心相邀。
石家对此自然是一口允诺,当⽇石天威即遵⽗命随秦大人来到了京口。
数⽇来,石天威仔细研究后发现,这几件案子有个共同点…即死亡者均为当地富商,且都与古玩收蔵有关。薛家全家遇难,宝库被盗,明显有谋财害命之嫌。薛家唯一幸存的是他们又聋又哑的园丁,石天威因年少时最爱
着哑伯,所以能读懂他的大部分手语,无奈哑伯对他恨意颇深,不愿理他。
至于另一富商王大东,他的三个老婆都说丈夫素与薛老爷
好,自薛家遭灭门后他一直很悲恸。他年轻的小老婆还说那之后他经常作恶梦,还时常自言自语地说些“薛老弟恕罪”“祸从口出”之类的话,最终竟走上杀自一途。
林彦忠死前与之共处的
说在他被杀当时,她只觉得
口一痛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林老板已⾝揷利刃死了,而她的房间被翻的
七八糟。
院老駂也证实,那段时间林老板经常流连
院,出手十分大方。而搜查林宅,又在其卧房地底下挖出许多⻩金和几件古玩珍品,而那些古玩底座都烙有“薛氏收蔵”字样。
薛家的收蔵怎么到了林家的卧室地下了呢?他与薛家⾎案有何关联?
王大东为何惧怕“薛家索命”?难道他参与了薛家的惨案?他的死究竟是杀自还是他杀?
林彦忠被何人所杀?
女的房间又为何被翻?凶手会是同一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他脑海里,也直指这几件凶杀案必定有某种联系。
而就在他进一步搜寻线索时“源永斋”老板赵铎润到衙门来请求保护,宣称自己会是凶犯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凶手杀的都是珠宝⽟石商,而目前京口中此类商人就只有他还活着了。
于是与秦大人商量后,他们与捕快们在赵铎润的院內设下了埋伏。大家⾜⾜等了两天两夜,才等来了这个“凶手”
想到这,石天威的目光重新凝注在女孩的脸上。
“怎么会是她呢?难道她真的是凶手?”他疑惑难解地自问。就武功而言,她是有⾜够的能力杀那么多人,可是他却觉得她不像那种心狠手辣的杀手。
这两天来,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睡,就是醒来时也是目光涣散,意识不清,但他仍有很多机会观察她…
不,她绝对不是凶手!因为她实在太纤弱,太年轻了,而且“看人看眼”他在她眼里只看到一种超乎她年龄的苍凉和寂寞,丝毫没有暴戾之气。就是在她误以为自己轻薄于她而怒发双掌时,眼里也只有羞愤而无杀气。
她⾝上的那种悲哀和无与伦比的美丽如同浓雾般一层层地裹住了他的心,使他有种冲动想要紧紧抱住她,呵护她,用他最真诚的心熨去她眉宇间的愁绪。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強烈地冲击着他,在他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让他产生过这样难以自持的
情。
就在他心嘲起伏时,女孩的眼⽪动了动,然后睫⽑搧动,张开了眼。
这次,她的眼睛不再像前几次那样茫然无神。
“你醒了!”石天威⾼兴地伸手想探摸她的额,试试是否还那么冰冷。可手才伸出,她已经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猛然躲开,不让他碰到。
石天威一愣,但随即了然:两天来,他⽇夜不眠不休地照顾她,早已
悉她的⾝体,可却忘了自己对她来说还是个陌生人。
于是他轻笑地说:“别怕,我叫石天威,在山崖下发现了你…”“我知道你是谁!”对他温柔的笑容,女孩毫不领情,用冰冷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她决然的态度和她柔弱的外表毫不相配。
石天威仍然挂着笑容说:“对喔,那天你喊过我的名字。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你何以认得我?”
女孩没说话,将视线从他英俊的脸上移开,落在自己穿着还算整齐的⾝上。
石天威怕她又为自己脫她⾐服的事生气,赶紧道歉说:“那天真的很对不起,我脫去你的
⾐服只为了要救你,绝无轻薄之意…”
石天威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当他再次望进她的眼底时,竟像被催眠了一样无法思考。
尽管她躺在破庙的泥地上,头发凌
,脸⾊憔悴,但她浑⾝仍透着一股雍容端庄的冷傲气质,石天威被她的这种气质深深昅引了,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她此刻的神情更能打动他的。
“你、你叫什么名字?”良久,石天威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女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脸⾊却愈显苍⽩冷漠。
石天威的心一沉,
郁地说:“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女孩无语,但眼睫微颤,目光中透着一丝疑惑。
“你还在因为我的无意冒犯生气吗?”石天威再问。
女孩的目光重归平静。她将视线转向只剩半截门扉的庙门,随后闭上了眼睛,彷佛不想再看到他似的。
石天威不在意她的疏离和冷漠,朗声笑着说:“好吧,我知道你生气,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的命可是我救的喔!所以我要你好好爱惜生命,我也会照顾你,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
然后他转头在火堆里再添了几块柴火,没有看到在听了他这番话后,女孩脸上混合着震惊与忿恨的复杂表情。
看着火堆燃烧的更旺,石天威回头对她说:“你的伤很重,不要轻易走动。我去采点山果子给你吃,很快就回来。”
目送着石天威宽阔修长的背影走出庙门,女孩无波的心湖蓦然间兴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她轻咬着下
。
光穿过浓雾,将山林照得暖暖的。
当石天威捧着満怀的山果子兴冲冲地回到破庙时,却见火堆旁的松针地上已经没有了女孩的踪影。
“姑娘!姑娘!”鲜美的果子滚落地上,石天威着急地在破庙內外找了一圈,确定女孩已然离去后,只得熄灭火堆,带着一颗焦虑不安的心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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