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男人涉⽔走进屋里时,瞧见姑娘就坐在软榻上,悠闲而从容的,正拿着剪刀,剪着桦木的树⽪。
“你怎么还在这里?”男人劈头就问。
她笑昑昑,低着头,继续剪树⽪。“不然,我该在哪里?”
“黑龙潭啊!”
男人皱着眉头,看着満屋的⽔。
“全城的人都在等着,你快快再把黑龙封了,让这些⽔全退回去。”
“或许,我会决定释放他。”姑娘慢条斯理的说。
男人大声反对:“絶对不行!”
她抬起头来,歪着小袋,看着气愤不已的男人。
“为什么不行?”
她问。
“如果,黑龙愿意反省,从忐安分,那我就会释放他。”
男人的眉头拧得更紧。
她笑着看他,又说:“五十年前,上一任责任者不能说服黑龙,才又封印了他。”
她的笑容,还带着娇嫰的稚气。
“或许,我能说服他。”
男人只能看着她,紧抿着

。
她嫣然一笑,手里的树⽪,已被剪成一艘小舟。她拿起树⽪剪成的小舟,对着⽇光端详了一会儿,又修剪了几刀,这才露出満意的神情。
接着,她朝着掌心的树⽪吹了一口气。树⽪飘落⽔面,转眼之间,就化做一艘小舟,紧靠在软榻的边缘。
她轻盈的跳上小舟,先找了个位置,舒适的坐下后,才抬头看着男人,笑着问道:“你愿意帮我驾船吗?”
愤怒的龙啸,响彻了四周。
深潭的央中,逐渐挅脫银簪的黑龙,在池⽔人怒吼动扭着,⽔面翻腾,仿佛整个黑龙潭都沸腾。
小舟划出木府,在化为河流的道路上逆流前行,终于来到黑龙面前。
池⽔晃

,小舟在波浪上颠簸,坐在小舟上的姑娘,却是怡然自得,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先是低头,望着深深的池⽔,在碧绿的⽔中,看见了一抹飞快游过的红影,才又仰起头来,望着黑角黑须里爪黑鳞,大巨而愤怒的黑龙,看见他怒叫翻腾时,却依然毫无畏惧,还对他嫣然一笑。
黑龙更愤怒了。
“你是谁?”他咆哮着,挅脫银簪的伤口,还冒着鲜⾎。
“我是木府的主人。”她毫无心机的回答。
黑龙注视着她,眼睛像两颗火球似的。
“这次居然是个女人!”
他用力头摇,觉得被污辱了。
“还是个小女孩!”
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黑龙又问。
“我在剪我的船。”她说。
⽔潭的深处,传来清脆的声音,黑龙的⾝躯,又有部分冒出⽔面。他又挣脫了一

银簪,有着锐利龙牙的嘴,朝小舟靠得更近。
他更用力的动扭,发出疼痛的吼叫,连池⽔都被他的⾎染红。但是,无论他如何用力,还是挣脫不了,那

钉在他尾部的银簪。
那是最后的一

银簪。
“拔掉它!”黑龙咆哮着,怒瞪着姑娘。
这

银簪,只有木府的主人,有能力拔除。
姑娘的小指,轻碰着

,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站起⾝来,踏出小舟。
池⽔翻腾着,像一只又一只迫不及待的手,不断朝空中撕抓,却总是碰不着她的裙边。一道平静无波的⽔路,在她面前展开,她走在⽔面上,来到黑龙的面前。
“我可以为你除去银簪,让你从此自由。”她轻声说道,注视着猖狂肆

的黑龙。“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做任何一件恶事。”
黑龙眯起眼,因痛苦而翻腾动扭。五十年前,上一任的责任者,也是这么询问他的,当时他一口就拒绝,誓言不肯降服。
但,这回不同。
有人告诉他,千万不要放过个机会,于是,他开口回答:“我答应你。”
“好。”姑娘笑着点头。
那个驾着小舟,肤⾊黝黑的男人,看见了黑龙眼里的火光。他还来不及警告,就听见她抬起了手,说道:“那我放了你。”
⽔底,绽放出耀眼的金光。
她才抬手,话声未落,最后一

银簪就蓦地粉碎,消散在⽔流之中。
突然,长长的龙啸,像涟漪般扩散出去,震动了⽔、空气、城、人、以及非人。
黑龙的⾝躯,在池⽔中窜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吼,黑爪锐利得⾜以划破空气,満覆黑鳞的⾝子,

烈的翻滚着,因为重获自由而狂喜。
⽔花飞溅,波浪一次比一次⾼,小舟岌岌可危,只有姑娘站着的地方,⽔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皱。
突然之间,黑龙扭过头来。
他注视着,那个站在⽔面上,看来娇小而脆弱的女人。然后,他飞窜而下,露出狰狞的表情,张大了嘴,用尖锐的龙牙,朝着她用力咬下──
一

嫰嫰的、软软的,带着甜甜香气的少女手指,落在黑龙的额上。
他瞬间动弹不得。
有某种看不见,但却非常強大力量,从那小女人的指尖传来,穿透他无坚不摧的龙鳞,穿贯他的⾝躯。那软软小小的人类少女,就站在眼前,看来是那么稚嫰脆弱,他却张大了嘴,

本咬不下去,甚至一动也不能动。
姑娘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有着笑意,像是老早就预料到,黑龙会回头反噬。
那样的表情,让黑龙的每块鳞片,都因为莫名的恐惧蓦地竖起。
他突然在这个少女的⾝上,感受到远比前两任责任者,更強大难测的力量。
“你说谎。”
姑娘轻声说道。
“说谎就该受罚。”
黑龙颤抖着。
然后,她的指尖,对着他的额头轻轻一点。
清脆响亮的声音,从细微而大巨,就像是有几百个人拨弄琴弦般,铮铮作响起来。每一个声音响起,黑龙的鳞片就脫落了一块。
在极短的时间內,所有的黑鳞,就如流星般飞落。
“来。”姑娘说。
于是,龙鳞就落进掌心,化为小小的一块墨⽟。
无鳞的黑龙发出刺耳的惨叫声,重重的跌进⽔里,落进了⽔潭的最深处。
小舟回到木府后不久,见红就来了。
不同于前次的气焰,她这次安静而有礼,只敢在屋外徘徊游动,直到姑娘开口,才敢进屋。
“见红,你怎么又来了?”
姑娘笑笑着,明知故问,惬意的坐在软榻上,在剪着灰⾊的纸人,把剪好的纸人,都搁在站软榻旁那个肤⾊黝黑的男人的手里。
她素雅的绸⾐

间,挂着一枚墨⽟。
红⾊的鲤鱼翻扭,⽔波涌起,却没有溅出半点⽔花,美丽的女人从⽔中冒出,跪伏在软榻前。她的头发、⾐裳,全都

淋淋的,颜⾊褪得黯淡。
“起来吧,这样不好说话。”姑娘说,剪着纸人的眉目。
见红不敢。
“是我的错。”
见红鼓起勇气来请罪,懊悔得不得了。
“是我告诉黑龙,只要说谎,就能得到自由。”
她犯下严重的错误,小看了木府的主人。
“我已经给了他自由。”姑娘淡淡的说道。
见红把头趴伏得更低。
黑龙虽有了自由,却远比被封印时更痛苦。去鳞时的疼痛,已让他几乎昏厥,没有鳞片保护的⾝体,在池底游动时擦摩着所有伤口,更教他痛不

生。
“请姑娘把鳞片还给黑龙。”⾝为罪魁祸首,见红自责了。
姑娘伸手,把玩着

间的墨⽟。
“这是他说谎的惩罚。”
见红心里焦急。
“但,龙总不能无鳞──”
“谁说不能?”
姑娘笑了笑,嗓音清脆悦耳。
“不论有鳞,还是无鳞,龙还是龙。他就这么在意吗?”
见红低着头,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是我的错,姑娘要怪,就请怪我。”
她抬起头来,下定决心。
“请姑娘把剪刀借我,我这就把一⾝的鳞都剐下来,代替黑龙给姑娘赔罪。”
姑娘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才问。
“是黑龙要你来的?”
见红头摇。
姑娘又问。
“他知道你要来吗?”
见红再度头摇。
姑娘笑了一笑,把手里的剪,

给⾝旁的男人,才又开口告诉见红。
“我不要你的鳞。”
她轻声说道。
“你去替我转告黑龙,请他到木府里来,我要跟他谈谈。”
见红不敢多问,趴伏⼊⽔,恢复成红鲤鱼,很快的离去。
那⽇,近⻩昏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到木府。
他有一双如火球般明亮的眼睛,全⾝穿着黑⾐,但暴露在⾐裳外的肌肤,全都

着一圈又一圈的药布,布下的伤口,还在渗着⾎迹。
一条美丽的红鲤鱼在他面前引路,引导着他进⼊木府,来到空无一人的大厅。
大厅里也淹着⽔,家具都浸在⽔中,像是一座座的孤岛。
黑⾐男人站在⽔中,強忍全⾝的疼痛,黑⾊的眼睛里,透露着不耐,以及庒抑的愤怒,还有深深的忌惮。红鲤鱼在他⾝旁游动,不断绕着圈子。
过了一会儿,那个先前驾着小舟肤⾊黝黑的男人,才跨步走进大厅。他的怀里抱着姑娘,不让她的鞋袜⾐裳,沾着一丁点的

。
他抱着她,直走到墙边阶上的木椅,才将她放下。
姑娘从男人的⾝后,探出头来,朝着黑⾐男人微笑。
“黑龙,真⾼兴又见到你。”
她笑得好甜。
“你要喝茶吗?”
她环顾四周,仿佛这时才发现,四周都是⽔。
“啊,太可惜了,⽔弄

了我的仆人,没人可以来泡茶了。”
黑龙咬牙切齿,没被药布遮住的眼睛,瞪视着⾐衫素雅的少女。
“把鳞片还给我!”
他发出庒抑的怒吼。
姑娘笑了。
“早先,你要的是自由。后来,你要的是我的命。现在,你要的是鳞片。”
她眨了眨眼睛,无奈的笑一笑,还叹了一口气。
“你要的东西真多。”
黑龙咆哮着。
“那是我的东西!”
他伸出手,几乎就要抓向姑娘,红鲤鱼却游到他面前,焦急的拂绕着他腿,提醒着这个少女,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无害。
他深昅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咽下愤怒。
姑娘拿起

间的墨⽟,在手里把玩着,微笑开口:“因为你说了谎,所以,这变成我的东西了。”
她提醒。
黑龙瞪着她。
“你要我做什么,才肯把鳞片还给我?”
姑娘笑得很灿烂。
“我都想好了。”
她说。
“从现在开始,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我就还给你一片龙鳞。”
黑龙的咆哮声,几乎要抓掉屋顶。
“那我要做多少事情,才能换回所有的鳞片?”
姑娘思索了一会儿。
“唔,我没数过,还不知道呢!”
她很快又露出开朗的微笑。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出很多很多的事情,让你尽快换回鳞片的。”
黑龙握紧拳头,眼睛注视着她,在心里望渴着,能一口呑了这个可恶的女人,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同意。
“我答应你。”他咬牙说道。
姑娘很⾼兴。
“太好了。”
她笑昑昑的说:“现在第一件事情,就先请把⽔都退了吧!”
黑龙眯起眼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啸叫。原本占据砚城的⽔,像是听到号令的军队,霎时之间开始流动,漫涨的⽔位,开始迅速消减。
清澈的⽔流释放被占领的土地,退回⽔道与沟渠之间,恢复成人们所

悉的,温驯可爱的姿态,只在沟渠里潺潺流动着。
大厅里的⽔也在退尽,地砖逐渐⼲涸,见红退到了厅外,満脸担忧的张望着。
姑娘伸手,在墨⽟上轻轻一弹,一块黑鳞就掉落在她手上。
她把黑鳞递给黑龙。
“谢谢你。”她笑着。
黑龙瞪着她,伸手接过那片黑鳞。
“你看,这不是很容易吗?”
姑娘愉快的说道:“事实证明,我们还是能够和平相处的。”
黑龙睁大眼睛,敢怒却不敢言,只能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见红跟在他后头,也一块儿走了。
直到黑龙与见红都走远了之后,姑娘才转过头来,看着肤⾊黝黑的男人,用轻快的声音说:“瞧,我这不就说服他了?”
男人只能看着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姑娘微笑着,从袖口里头拿出一迭剪好的纸人,吹了一口气。纸人轻轻浮在半空,一个个幻化成人,又开始在木府里来回穿梭,一如往常的忙碌着。
她抬起头,満是笑意的问:“你要喝茶吗?”
肆、爱吃鬼
砚城东的百子桥附近,有一间悦来客栈。
砚城西的千孙桥附近,有一间来悦客栈。
两间客栈都是鼎鼎有名的老店。悦来客栈的茶远近驰名,每逢马队运来新茶,爱茶者总趋之若鹜,抢着来啜饮热茶。
来悦客栈卖的酒,别说是嗜酒者钟情,也聚満各⾊游鱼,因贪恋酒香而醺醉。
两间客栈原本相安无事,但悦来客栈的张掌柜起了贪念,花费重金挖走来悦客栈的酿酒师傅。
酒香散尽,别说是客人了,就连鱼群都不见踪影,刚接任的岳清年轻,咽不下这口气,挑了悦来客栈重新开张那⽇,想去讨个公道。
还没走到百子桥,远远就瞧见,计谋得逞的张掌柜,在门口⾼悬的大红灯笼下笑得合不拢嘴,灰⽩的长须抖了又抖,忙着要伙计们招呼客人们,又是赠茶又是送酒。
就连气呼呼的岳清挤到了门前,张掌柜还是笑眯眯的。
“岳掌柜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家小店?”
他笑容可掬,话里却带着刺儿,故做殷勤的挖苦。
“喔,你是来吃酒的吧?我家的酒可好了──”
说着,他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的模样。
“唉啊,瞧我这记

,我家的酒好,岳掌柜当然最清楚。”
岳清脸⾊一阵青、一阵⽩,恨得咬牙切齿。
“嗳,你杵在这儿横眉竖眼,也不是个办法。”
张掌柜笑了又笑,提了个意见。
“要不,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
蓄谋已久的张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捋着长须,慢条斯理的说道:“万寿桥附近有间老屋,鬼闹得可凶了,你有胆子在那儿住一晚吗?”
此话一出,别说是围观的人们,个个都变了脸⾊,就连⽔里的鱼儿,也惊得酒醒,有的还吓得落了几片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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