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善男子 下章
31第三十章 泗州
  甘泉宮中,神官将帛巾从银盆中拎出,绞⼲,仔细为尉迟贺麟擦拭伤口上的⾎渍。胳膊上的伤口因为⽩天的挣动又迸裂,正汩汩往外渗着⾎。神官看不过眼,一边伺候一边无奈道:“殿下何必如此自苦,眼看快愈合的伤口,这下又开裂了。”

 尉迟贺麟懒懒靠在榻上,満不在乎地回答:“我⾝上的伤口一向愈合地慢,早习惯了,何必小心伺弄它。”

 神官抬头看了尉迟贺麟一眼,对他自暴自弃的说辞不以为然:“连殿下都说这样的话,却叫下官如何自处呢?”

 贺麟听神官如此说,下撇的角这时终于上翘,不由地伸出手去替他抚平紧蹙的眉心,碧绿的双眸中尽是温柔之⾊:“好了,我知道你的心。”

 神官目光一动,复又低下头去,将帛巾浸⼊⽔中清洗,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这里的气候反复无常,也不利于殿下的伤口…”

 就在二人闲话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唱礼,报知天子摆驾甘泉宮。歪靠在榻上的贺麟听见,立刻坐起⾝来,示意神官退下。神官抬眼一瞥,有些没好气地站起⾝,空着两手走向后殿回避:“我不替你收拾,就要让他看看…”

 贺麟看着神官的背影,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就见奕洛瑰満脸失落地缓缓走进大殿,当他看见哥哥半裸着上⾝坐在灯下,正费力又笨拙地将⽩纱带往胳膊上时,黯淡的双眼立刻闪烁出心疼又惭愧的光。他慌忙走到贺麟⾝边跪下,低头按住他的双手,呐呐道:“哥哥…是我错了。”

 他能应这一声错,就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心中多没着落,眼下都已顾不得。他伸手从贺麟的伤口上沾了一点⾎,轻轻抹在自己上,对哥哥歃⾎起誓:“我尉迟奕洛瑰,从此不会再与哥哥争执,若违此誓,必遭神谴。”

 贺麟闻言反倒笑了,伸手拉奕洛瑰起⾝,轻声道:“亲兄弟间小打小闹,何必起如此重的誓。”

 “只要能与哥哥同心,起多重的誓都不为过。”奕洛瑰垂下眼,亲自动手为贺麟包扎伤口。

 贺麟在灯下看着一脸颓唐的奕洛瑰,心情忽然颇为复杂,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真的想通了?不会在把那个中原人挂在心上?”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漠然答道:“不会了,之前是我糊涂,才会心生妄想。直到今⽇幡然醒悟,才明⽩这份妄想的可笑。”

 “你明⽩就好,”贺麟心中蓦然一动,暗暗打定主意,嘴上却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人⾝上倒还有些本事,我会差他离京,前往各州各地治⽔。”奕洛瑰一径为哥哥绑好伤口,才又道“盛乐城年年⼲旱,兴许我们也可以派他去。”

 “不可,”贺麟蹙着眉一口拒绝,怫然不悦道“此人非我族类,怎可让他深⼊云中盛乐?派遣到中原各地治⽔倒也罢了。”

 奕洛瑰这次果然不再违逆哥哥,点头依言道:“这按哥哥您的意思吧。”

 这夜安永半边脸肿得老⾼地出宮回府,可吓坏了崔府上下,崔夫人看着儿子脸上的五指印,气急败坏又疑惑地问:“不是说桃枝那丫头⾝子不舒服么?她病了就治,治不好也是拿太医问罪,为什么反倒是你被掌掴?”

 安永不好回答,尴尬地摇了‮头摇‬便躲进自己的院落,在伸着脸让冬奴上药时,暗自心想:今⽇豁出去和那皇帝吵了一架,也不知要受什么责罚,希望不要连累到其他人才好。

 却不料这一次奕洛瑰竟意外地大度,转天只是降旨命安永前往泗州治⽔,对他的忤逆犯上倒是只字不提。安永如蒙大赦,赶不及令冬奴打点了行李,领着敕令打宣门出城扬长而去。

 泗州位于泗⽔下游,汴河之口,自古便是中原襟喉、南北要冲。这一程跋山涉⽔,安永每天⾼卧于车厢之中,翻阅着从工部调来的资料史籍,对着泗州城的平面图忍不住大皱起眉:“这样的地势,迟早要被洪⽔淹没。”

 在一旁伺候的冬奴听见安永这话,不噤讶然问道:“真有那么险恶?难道连公子您也没办法么?”

 安永倚在靠枕上,支颐叹道:“有什么办法可想?筑堰、修石堤、建月城、加固城墙,甚至填土抬⾼全城的地基,办法都被前人用完了,还是无法阻止洪⽔连年灌城。我又不是神仙,回天乏术。”

 冬奴一听便急眼,按捺不住愤愤道:“那官家还派您去那儿治⽔?万一治理不好就要降罪,他是故意的吧?这可坑死人了…”

 “就是难治才会派我去。”安永被冬奴的急躁逗笑,放下书卷伸了个懒“据史‮记书‬载,当年大魏开国之时,太祖皇帝为了攻下泗州,掘开⾚沙河以⽔代兵,致使⾚沙之⽔一泻千里,由此抢去了泗⽔的⼊海道。偏偏这⾚沙河里挟带了大量泥沙,使得下游的⼊海道淤积,洪⽔排怈不畅,才会‮滥泛‬倒灌进泗州城。治沙清淤是千古难题,所以我才看准泗州没得救,不过就算无法治本,治标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总还是有的,先去看看再说。”

 半个月后当安永一行到达泗州时,夏季暴涨的泗⽔才刚刚退去,而州城府衙中正为治⽔闹得不可开。⾝为御史的安永刚一进城,就被请至太守府中堂听,他眼见城中灾情惨烈,当下也顾不得一⾝风尘仆仆,立刻便驱车奔赴府衙大堂。

 管辖泗州府的潘太守原本就是工部出⾝,治⽔经验颇为丰富,为解决⾚沙河侵泗导致的积淤难题,他在十几年前奏请推行了“蓄清刷沙”的办法,也就是先在⾚沙河两岸筑堤,堵塞决口,并在泗州下游修建大堤,人为地将泗⽔⽔位蓄⾼,迫使清冽的泗⽔冲⼊⾚沙河,二⽔并流之后,⼊海河道流速骤然增大,自然冲刷了河中⾚沙,最终达到清淤的目的。

 这条以河治河的办法自推行之⽇起,一直争议不断,今年肆泗州的一场大洪⽔,使得潘太守的治⽔方针再次遭到质疑。安永进堂⼊座时,堂上堂下正吵得面红耳⾚,潘太守素闻永安公子的大名,这时慌忙停下争辩与他见礼,安永客气地还礼之后,便示意堂中人继续。

 此时堂下坐着的是通判常三省,方才安永⼊堂时打断了他的陈词,这使得他颇为不満,不噤轻慢地瞥了安永一眼,这才正视着太守继续道:“⼊海道的积沙本就应当加急疏浚,怎么能坐等河⽔自己来冲刷?今年的洪⽔与往年相比并不算大,正应该多建几座闸座,加紧把泗⽔疏浚。”

 常通判的提议与潘太守的方针完全背道而驰,这使得潘太守很不安,于是他如坐针毡地瞥了一眼⾝旁的安永,瞪着眼训斥本该与自己一条心的下属:“放肆!公府⾼堂,岂由得你在此危言耸听、信口开河。疏浚积沙,哪一年不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泗州大堤耗费了泗州官民十几年的心⾎,也已初步取得清淤之效,你说叫停就叫停,你当真是有万全的把握,敢让整个泗州陪着你前功尽弃?”

 常通判耐心听完上司的训斥,只回了一句话,就把潘太守气了个半死:“一个错误不会因为你坚持了十几年,就会变成正确的。”

 安永听了在一旁忍俊不噤,被潘太守眼尖发现,顿时使他尴尬得脸一阵红一阵⽩,于是没好气道:“崔御史您有何⾼见?”

 安永不由抱拳咳了一声,带着些腼腆地摆了摆手:“我毕竟初来乍到,不敢对泗州的情况妄下定论,还是先请二位各抒己见吧。”

 堂中二人听安永如此说,认定他在敷衍塞责,心想京中士族一向金⽟其外败絮其中,今⽇一见果然不假。于是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已轻慢起来,都有些看不起这位细⽪嫰⾁弱不噤风的崔御史。

 这一场辩论一直持续到⻩昏才结束,让安永得以从两方面摸透了泗州目前的⽔情,印证了他脑中的许多想法,也修正了一些偏差,着实受益匪浅。这天向晚,泗州太守府中设宴为崔御史接风洗尘,⽩天还吵得不可开的潘太守和常通判俩人,这一次竟难得默契地一致对外,把安永当天子宠臣应酬着,好酒好⾁地伺候。二人达成共识,均认为安永不过是个会讨皇帝心的小⽩脸,尽管是工部出⾝,又有修筑新丰城的盛名在外,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得名利者往往并非实⼲家,古今皆然。

 安永在席上略饮了几杯⽔酒,已是有些眼泛桃花、眉开舂-⾊,于是他放下酒杯,请潘太守遣散了聚在舞筵中心跳⽩纻舞的姑娘,径自起⾝对潘太守与常通判道:“有劳二位在府中另寻一处清静之地,崔某有些关于治⽔的看法,想与二位商议。”

 潘太守与常通判听了安永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猜不透他在搞什么名堂,当下也只能陪他离席,三人一同前往后堂。  M.bAMxS.com
上章 善男子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