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
这个故事缘起的地方,是一座名叫云朗的小城。在舂夏相

的某⽇,小城忽然冷得反常。早行的汽车在坡地的街衢无声驶过,驱雾的车灯回避着沉睡未醒的小巷。小巷连绵起伏的台阶和这座小城同样古老,沿着雾中的危墙逶迤向上。台阶残损的一端被一幢三层的砖楼拦住,砖楼陈旧的灰⾊类似一天最初的光芒。楼顶的小窗半开半掩,俯视着坡地上散漫的古城,也面对着太

将起的方向。
每天,⾼纯都是这个城市中最早醒来的一个,起

后的梳洗穿戴仔细而又迅速。爱打扮的习惯也许可以从

头的一幅照片上找到答案——一位腾空而舞的少年定格在画面的央中。和照片里舞蹈的男孩相比,此时的⾼纯已经长大成人。
从灰楼顶层的阁子间里跑下,⾼纯的动作依然保留了舞蹈的感觉,头颈端正,脊背

直。他从灰楼的后门跑出的那刻,整条巷子尚且空无一人。
清晨⾼纯照例要去的地方,离那幢灰⾊的砖楼并不太远,他在并不太远的一片居民区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屋门。门里住的李师傅就是他的老板,从屋门破损的外观不难看出这位老板并不富贵——李师傅

女三口,唯一的生产工具就是五年前买下的一辆富康轿车。一辆富康轿车加一张个体出租汽车的营业执照,确定了李师傅养家糊口的职业,也成就了李师傅的“老板”⾝份。为了物尽其用,这辆富康每天要在街上工作近二十个小时。李师傅每天傍晚出车,一直开到半夜,这是生意最好的一个时段,而整个⽩天,他都在家觉睡,养精蓄锐,把车子租给⾼纯,说好⽩天的收⼊五五开,五五开也能让⾼纯一个月挣到八九百元。八九百元在小城云朗,完全可以丰⾐⾜食。
在李师傅家里取了营业执照行车执照和汽车钥匙,⾼纯开走了停在门外的汽车。头一单生意就是往机场送客,单程百多公里。原以为今⽇财星⾼照,谁料在机场卸客之后等到中午,也见不到一个要去云朗的乘客,下机飞的人都是直奔铜源市区的。⾼纯守在机场的旅客出口问了大半天:“有去云朗的吗,有去云朗的吗?车子有空调…”直到太

西斜,才熬不住了,开着空车打道回府。
人在倒霉的时候,心里的颜⾊都是灰的。开到机场⾼速公路的收费站时,

沉的天上居然落了雨点。⾼纯摇下车窗

费,钱票也被雨⽔打

。透过灰⾊的雨幕,他看到机场方向的收费口前,汽车排起了密集的长队。一辆红⾊出租车的后门忽然打开,跳下一个年轻的女孩。那女孩⾝穿⻩⾊的⾐裙,奔跑的动感飘逸如风,她几乎不费力气地跳过隔离的石墩,飞翔般穿过车道的逆流。红⾊出租车里有个男人摇下车窗,冲着女孩的背影大声叫喊。雨在这一刻忽然大了,那男人犹豫着没有下来。⾼纯只觉自己车头的挡风玻璃上,一片

丽的⻩裙瞬间漫卷,眼晕神移之际女孩已经绕到右侧拉开了车门,这一串画面快得⾼纯未及反应,⾝边已经坐稳了那位⻩⾐女孩,并且大声向他发出命令:
“开车!”
⾼纯没动,侧过⾝子,面露诧异:“你要⼲什么?”
“你不是出租车吗?我打车呀!”
那边红⾊出租车上的男人终于下车了,一⾝笔

的西装不堪风雨。他歪歪斜斜地撑开了一把雨伞,试图攀上过膝的⽔泥隔墩,动作却远远不及女孩⼲净利索。女孩又喊了一声:“快开车!”⾝后的车辆也响起了催促的笛声,在西装男子终于越过⽔泥隔墩的同时,⾼纯踩下了油门,富康车轰地吼叫一声,冲出了公路收费站的出口。
这一天⾼纯还车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他回到李师傅家时一辆安公的警车刚刚离去。李师傅上⾼二的女儿李君君早已放学,见⾼纯进屋便上来寒暄,寒暄的內容却让⾼纯吃了一惊。
“⾼纯哥你犯什么事了,察警都找到我们家来了。”
李师傅的老婆病了多年,在

上有气无力地管制女儿:“君君不要

讲啊,⾼纯多本分啊,察警是来找他问事情的。”
李师傅把女儿叫回书桌:“哎,别一见⾼纯就疯,作业做完了吗?考不上大学你就得和⾼纯一样开出租去!”
⽗亲的严厉让女儿收束了笑容,缩回到书桌那边去了。李师傅这才把⾼纯拉到门外低声相问:“你不是拐卖妇女了吧,怎么把察警招到我们家来了?”
⾼纯无辜地眨眼“察警找你⼲什么?”
“不是找我,是找你!”
“找我⼲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在机场路拉了一个女的?”
“啊,怎么了?”
“拉哪儿去了?人家家里警报了,満城找她呢。”
“出了机场路她就下车了。”
这一老一少嘀咕着,声音下楼去了。李师傅收了车子的证照,照例查验了车况。很快,两人在门口分手。
“你以后把机手开着,”李师傅说:“那点电话费能省多少钱呀,要有急事可怎么找你!”
雨后的落⽇,绚丽如虹。
⾼纯回到了那座早出晚归的灰楼。
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这座砖楼顶层的阁子间是用木板搭出来的。阁子间低矮窄小,却连接着一个开阔无比的屋顶天台。屋內的陈设极其简陋,却安装了一

自来⽔管。⾼纯先接了⽔洗脸擦⾝,又用发胶噴了头发,不像⽇落而归,倒似新妆出门,直到打扮利落,才扣着新换的衬衫,匆匆上了天台。
转出天台狭窄的门道,壮丽的晚霞扑面而来,天边朦胧的晕红将一个少女修长的剪影,镀出一层玫瑰般的神幻,从那优美的轮廓不难认出,正是下午那位搭车的女孩。女孩面向燃烧的夕

,手扶晾⾐的木柱,右腿⾼⾼扬起,越顶绷直⾜尖,动作端庄稳定,姿态优雅舒展。
“我看过你的演出。”
⾼纯站在女孩的⾝后,他无意惊扰她的功课。但女孩还是把腿放了下来,飘然转⾝。
“你看的哪一场?”
“我在劳动剧场看的,是我原来艺校的老师给我的票。你跳得是个双人舞,我非常喜

。”⾼纯顿了一下,说:“可惜把名字忘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叫金葵。金子的金,葵花的葵。”
“我是说,那个双人舞。”
女孩没有离开柱子,那柱子如同练功的“把杆”她说:“啊,那个舞叫《火冰之恋》。没想到你也学过跳舞。”
火冰之恋…这名字有点残酷,让⾼纯沉默了瞬间,他接下去说道:“你跳得非常好,可惜你的舞伴有点显老。”
“他是我们剧团最老的演员,今年我们团让经理承包以后,我们经理就把他炒了。”
⾼纯见怪不怪:“吃青舂饭的行业,都是残酷的行业。”
女孩的目光,有几分感叹,不是对舞蹈,而是对⾼纯“所以你从艺校毕业后宁可去开出租车,对吗?跳舞只能跳到三十岁,开车可以开到六十,对吗?”
⾼纯苦笑一下,笑得万般无奈:“不,我热爱跳舞,我为她辛苦了整整六年,舞蹈就像我最爱的一个女人,准备和她过一辈子的女人。可没想到我从艺校刚一毕业,这个女人就把我甩了。”
“为什么把你甩了?”女孩不解:“你受伤不能跳了?”
“我没钱了。”
“跳舞要钱吗?”
“要跳舞,就必须活着,要活着,就必须有钱。你们歌舞剧团连着两年都不招男的,我也没有你那样一个开酒楼的老爸,我要想让自己活着,就必须挣钱。”
女孩讶然:“你爸爸妈妈…不能帮你?”
“我妈去世了。”顿了一下,⾼纯又说:“我没见过我爸。”
说起⽗⺟,⾼纯的声音平平淡淡。或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没有即兴的伤感:“我想挣点钱,然后到南方去,我有很多同学都到南方去了,就算进不了团,南方很多酒吧夜总会也都有舞蹈表演。不过我两年多没练了,⾝上已经有点沉了。”
女孩微微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没关系,我可以帮你练啊。”
⾼纯也咧开嘴笑了:“好啊,咱们一起练。”
这夜一是⾼纯租下这间阁楼后第一次露宿天台。清晨的寒意尚未退去,他就在这里

来了第一道曙光。阁子间里的

上,那个名叫金葵的女孩还在

睡,以致⾼纯每⽇不可省略的梳洗打扮,不得不进行得蹑手蹑脚。
此时的巷子照例安静无人。⾼纯沿着不规则的石阶向坡下跑去,步伐姿态意气风发,比往⽇更多了几分由衷的奋兴。
他把车子开出李师傅家的第一个去向,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云朗歌舞剧团位于这个城市的凹地,与他栖⾝的坡地各处两端。从李师傅家出发穿过云朗全城,街道渐渐宽敞平坦。歌舞团的院子也十分开阔,只是院中那幢楼房老旧不堪。按照金葵昨晚的

代,⾼纯在楼內练功房旁边一间小屋的门外,敲醒了睡眼惺忪的剧团经理。
“您是方圆方经理吗?我是金葵的朋友,我是来替金葵请假的。”
⾼纯这样介绍自己。他对那位三十多岁就有些谢顶的汉子恭恭敬敬。看来金葵说得没错,这个名叫方圆的经理显然和她私

不错,毫不见外地把⾼纯让进尚未收拾的屋子。

上的被褥未及叠好,经理便先穿戴整齐送⾼纯出门。⾼纯一再说您留步您留步。经理还是陪他下了楼,经理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出去买份早点。
他们穿过空


的练功房,练功房的破旧在朦胧的

光中含混不显。在歌舞团院子的门口,看门老头神⾊张皇地

上前来,刚说了一句:方经理有人找你!他们便被几条壮汉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耝声喝问:你是经理吗,我妹妹金葵今天上班没有?那叫方圆的经理和他们有方有圆的对起话来,⾼纯轻声说了句:方经理我先走了。便侧⾝出门,掩面而退。
在收留金葵的第二个晚上,小阁楼里轻松了许多,没有了前夜一的生疏和拘谨,气氛显得融洽而又快活。两个年轻人互相谈了他们各自的家庭和亲人,以及同样简单的人生阅历。
和⾼纯相比,金葵的人生似乎应有尽有,不仅⽗⺟健在,长兄持家,而且,她家在云朗市区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还开了一家不算太小的酒楼。在云朗能开几百个席位的酒楼,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了。⾼纯说:“嘲皇大酒楼我知道的,我还往那儿拉过客人呢。你们家既然开了这么大的买卖,按说不该再拿你去巴结那个湾台人啦。”可金葵的回答似乎再次印证了那句老话:穷有穷的快乐,富有富的苦恼——“开这酒楼的钱一多半都是借的,我爸和我哥为这个酒楼背了一⾝债。这几年生意不好,还得应付方方面面⽩吃⽩喝。那个湾台人说可以给我爸款贷,让我爸先把旧账还了。昨天那湾台人本来说好要带我爸我妈和我一起去深圳玩的,可上了车我才知道我爸妈都不去了。我说那我也不去了。他哄了我一路,快到机场了他忽然说他喜

我,要跟我谈恋爱。吓得我只好跳车了。”
⾼纯不解:“谈恋爱那么可怕吗,要吓得你跳车?”
金葵说:“那个湾台人,也就是在陆大做生意做闷了,想找个女孩陪他罢了,谁知道他在湾台有没有老婆。”
⾼纯眨眼:“那你也得早点回家啊。你们家都警报了,你哥也到剧团找你去了。你再不回去,你们家真要告我拐卖少女啦。你让他们着急两天了,气也出了吧?”
金葵随和地点头:“我知道。”又说:“我不是气他们,我不回去是怕我爸生气。我爸那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们顶撞他。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去省里上学,我就去省里上学,他让我毕了业回云朗工作,我就回了云朗工作…”
⾼纯揷话:“他说让你跟湾台人一起去深圳,你为什么不去?你就知⾜吧,我现在想找个老爸老妈整天管着我,都找不到呢。”
话题至此,转到了⾼纯⾝上,关于⾼纯的⾝世,让金葵充満好奇:“你爸爸妈妈离开你很久了吗?”
⾼纯低头,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我没见过我爸,我是我妈带大的,我从云朗艺校毕业的前一年,我妈就病了,然后,就死了。”
金葵沉默下来,用沉默表示了应有的同情。反而是⾼纯,试图用无所谓的表情,维持这个晚上的轻松:“我猜我八成是个私生子吧。”
“私生子?”
私生子这个字眼,让金葵目光怔忡。直到⾼纯自我解嘲:“就算是私生子吧,但愿也是爱情的结晶,而不是夜一情的累赘。”金葵才笑了起来,而且添油加醋:
“夜一情的累赘还算好的,别是強xx犯的罪证。”
在⾼纯记忆中,这大概是第一次,在他的这间小屋里,响起女孩清亮的笑声。
他可没笑,指指自己:“我是強xx出来的?你太损了吧!”
第二天下午,⾼纯收工很早,他没回李师傅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的住处。和他同车来的,还有云朗歌舞剧团的经理方圆。方圆的到来使这间阁楼备显狭小,⾼纯站在阁楼的门外,默默听完了方圆对金葵的规劝。
方圆说:“我答应你们家了,一定把你找到。你哥哥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你爸爸气得⾎庒都上来了,你总不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吧。”
金葵说:“我爸怎么说的,他还让我跟那个湾台人好吗?”
方圆说:“这我不知道,你们家也是为你好嘛。”
金葵看了⾼纯一眼,说:“我爸不是为我,他是为钱。”
方圆也看了⾼纯一眼,仿佛这事与⾼纯有关似的,随后转脸继续开导金葵:“你躲在这儿也是给人家找⿇烦嘛,你哥的脾气你也知道,这地方一旦让他找上门来,非把小⾼暴打一顿不可,你这样也连累人家小⾼嘛…”
⾼纯在门口揷话:“打我⼲什么,我又没动他妹妹一个指头!”
方圆低头点烟,没做解释。
金葵说:“好,那我回去。”
方圆这才把悬在心口的气,随烟吐出:“是嘛。”他如释重负地把脸转向⾼纯,冲⾼纯笑了一下。但⾼纯没笑。
方圆完成任务,告辞离去。⾼纯和金葵一起送他下楼,方圆也许看出来了,金葵还有话说。
“老方,求你个事好吗?”
金葵开了口,方圆悠着劲:“什么事啊?”
金葵回头,看一眼跟在⾝后的⾼纯,低声说道:“你知道吗,他也是学跳舞的,云朗艺校毕业的。让他到咱们剧团去怎么样啊,练一个月就能恢复。”
方圆没敢回头,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你就别给我找事了,剧团现在的效益不好,下一步还要裁人呢。最近准备搞一次全员考核,优胜劣汰。不过你放心,裁谁也裁不到你的头上。”
方圆走了,金葵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纯跟上来问了一句:“他又说什么?”金葵说:“没说什么。”
夕

西斜的时候,⾼纯送金葵回家。
金葵家住在云朗的新城,那是一片崭新而俗气的楼宇。下车前金葵用女孩特有的扭捏,对⾼纯表示了暧昧的谢意。
“这几天给你添了那么多⿇烦,你早烦我了吧?”
⾼纯说:“没有啊,我那儿条件太差了,再住下去你也该烦啦。”
金葵说:“我占了你的

,占了你的蚊帐,你天天睡在天台上,天台上有蚊子,夜里露⽔也

大的。我知道你早盼着我快点回家了。”
⾼纯说:“没有啊,你在我那儿我都习惯了,你一走我倒不习惯了。”
金葵笑笑:“那祝你今天睡个好觉,咱们后会有期吧。”
⾼纯点头,却问:“后会…有期吗?”
金葵说:“不知道啊。”又说:“你要想见我,总能见得到吧。”
⾼纯说:“我这两天多拉点活儿,多挣点钱,然后上你们家酒楼吃饭去。你在那儿吗?”
金葵说:“我在那儿⼲吗。你去看我演出吧。过些天我们团可能有演出,我找老方帮你要两张票,你有女朋友吗?可以带她一起来看。”
“女朋友?”⾼纯说:“我一直以为我会和舞蹈过一辈子呢,所以就把找女朋友的事给耽误了。”
金葵说:“要不要我在我们团里帮你找一个,也找一个跳舞的行吗?”
⾼纯磕巴了一下:“不用…”又说:“啊,好啊!”金葵说:“你喜

长什么样的?”
⾼纯盯着金葵看,没有回答。
金葵回避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她拉开车门,说:“谢谢你这两天的款待,这是真的。”
金葵推门下车,⾼纯在她⾝后说道:“不用谢。”在金葵关上车门之前,⾼纯又把她叫住:“哎,”他说:“如果你帮我找一个和你一样…和你一样热爱舞蹈的人,那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金葵回头看了⾼纯一眼,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和金葵分手之后,⾼纯驾车走在路上,不知因为什么,心里有些孤单。
他把车子送到李师傅家里,李师傅照例检查了车子,车子如往常一样完好无损。
天⾊已晚,⾼纯在街边的大排档里,要了一碗素面,慢慢地喝了一瓶啤酒。大排档的一角,摆着台旧得早该报废的电视,电视里放送着一台舞蹈节目,当然不是云朗歌舞团的,但也看得⾼纯心向往之。
酒后的⾼纯落落寡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才百无聊赖地走回家来。他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阁楼,用钥匙开门时忽闻⾝后有些响动,回首看到墙角竟然站起一个人影。门里透出的一线月光镀出了那人的轮廓,让⾼纯不由惊异地叫出声来。
“金葵?”
⾼纯没想到那一句“后会有期”来得如此迅速,让他辨不清內心应该张皇还是惊喜。他把金葵带进小屋,用温⽔为金葵擦洗⾎迹,台灯下的金葵伤痕斑斑,更为触目的两行眼泪,让⾼纯怎不义愤填膺!
“我看那湾台人

本就没想给你们家酒楼投资,是拿投资这事钓鱼呢,你爸你哥凭什么把火气往你⾝上撒呀!”
金葵居然还替⽗亲解释:“我从小到大,都按我爸的意志生活,所以这次我爸很难容忍…”
“那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呀,他不怕把你打伤了吗?万一把脸打破相了你还怎么跳舞啊?”
金葵说:“我爸不让我跳舞了,让我到酒楼帮他搞销售去。他说这个我才跟他吵的,他才打我的,我才跑出来的…”
⾼纯没听明⽩似的:“搞销售,让你?”
金葵点头,她说:“那个酒楼,是我们家的命

子。”
这天晚上⾼纯在天台上用煤油炉为金葵煮了热粥,连锅端进屋里。他还没来得及把锅放在桌上,小阁楼的屋门便被人敲得响声大作。两人惊慌不已,⾼纯一边问着:“谁呀?”一边迅速拉着金葵躲上天台。他把天台的门关好之后,才气息未定地又问了一声:
“谁呀?”
门外第二遍回答:“⾼纯在这里住吗?”
⾼纯克制心跳,毅然开门,透过屋內台灯昏昧的光芒,他看清门外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瘦瘦的男人,⾼纯镇定下来,声音恢复平静。
“请问您找谁?”
“你是⾼纯吗?”
“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蒋,是从京北来的。”
这位不速而来的客人坐在阁子间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边放着⾼纯为他倒的一杯⽩⽔。金葵也不再躲在天台的门后,而是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两个隔桌而坐的男人。那位姓蒋的陌生人大约六十多岁,⾝体瘦如薄纸,声音响铜一般。
“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你的⺟亲,我还记得她⽪肤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我印象中她叫江长红。我说的对吗?”
⾼纯站在这位蒋先生的对面,他说:“对,我妈很漂亮,她后来剪了短发。”
蒋先生在⾼纯的脸上凝视片刻,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亲一样,也是一表人才。”
⾼纯说:“你是我⺟亲的朋友?”
蒋先生说:“不,我是你⽗亲的朋友。”
⾼纯意外地怔住,他看一眼门边的金葵,然后对蒋先生敌意地说道:“我没有⽗亲。”
蒋先生面目平和:“没有⽗亲,怎么会有你。”
⾼纯则坚持了自己的怨恨:“如果一个人把我生出来又不肯把我养大,那他就没有资格让我叫他⽗亲。”
蒋先生说:“他创造了你,你是他⾝体发肤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他在⾎缘上,法律上,都是你的⽗亲,这是事实。他只是没有履行⽗亲的责任,但没人能改变这个事实。”
⾼纯的眼圈红了,他说:“我从来没觉得我还有⽗亲。我妈也不在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亲人。我一直自己生活。一个人,自己养活自己,我活得

好。”
⾼纯泪光晶莹,金葵为之感动。蒋先生的面容也就格外慈祥起来:“你⽗亲病了,他病得很重。疾病有时能让人回顾一生。他对你和你的⺟亲,非常歉疚,他想找到你们,对自己的失责做出补偿,所以委托我来找你们。我刚刚打听到,你的⺟亲已经在前年去世了。但我很⾼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告诉你,你还有亲人。从今以后,你将一辈子⾐食无忧!”
蒋先生的宣告让⾼纯再次与金葵对视一眼,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轻蔑还是惊愕。
那天夜里,蒋先生走后,⾼纯金葵发生了争执——是关于⾼纯那个忽然现⾝的⽗亲。
⾼纯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妈是没找我爸还是找不到我爸,可我知道我妈这些年为了养活我,为了让我上学、上艺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果我⽗亲真是那么一个有钱的老板,他为什么没有给我们半点帮助?”
而金葵则认为:“每个人都会有一时的错误,何况他现在不是派人来找你了吗?他不是承认对不起你了吗?他不是说想要帮助你了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爸爸。”
⾼纯依然耿耿于怀:“他早⼲什么去了?我妈不在了他才出来,他早⼲什么去了!他过去那样对我们,现在年纪大了又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我偏不让他好过。我得让他明⽩,钱并不能买通所有的人!”
金葵说:“这怎么能叫买通呢,他买通你⼲什么。他是你⽗亲,他老了,想你了。你是他儿子,儿子对⽗亲,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纯说:“那你怎么不回家去,怎么不回去原谅你爸?”
金葵说:“不是我不原谅我爸,是我爸不原谅我。我和我爸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怎么扯到我这儿来了。”
第二天的中午,蒋先生在他下榻的饭店里,设宴款待了金葵和⾼纯。⾼纯的家世仍是席间的主要话题。蒋先生因为独自喝了一点⽩酒,话语也就带了些酒酣耳热的奋兴。
“你的祖⽗名叫⾼德龙,在你⽗亲出生的那天早上,他梦见自己的

上睡了一条大蛇,一个小时以后你⽗亲就出生了。所以你祖⽗就给你⽗亲取名叫龙生,取天龙转世之意。小龙也是蛇的别称嘛。这些都是我和你⽗亲一起上大学的时候聊天聊出来的。”
蒋先生说得红光満面,⾼纯听得无动于衷,倒是局外的金葵怕冷了场面,凑趣地与蒋先生没话找话。
“那⾼纯的爸爸现在具体是做什么的呀?”
说到⾼纯⽗亲的现在,蒋先生变得简明扼要起来:“他后来下海经商,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做得相当不错。”
“那公司是做什么的?”
蒋先生说:“什么都做啊,那公司的名字就叫百科公司,就像百科全书那样包罗万有。公司的名字是请一位


大师算出来的。”蒋先生转脸又对金葵说道:“⾼龙生先生真是什么都懂,什么都做,什么都做得成功,这些年挣了很多钱呀。”
⾼纯冷冷地揷嘴:“挣钱就是成功?”
蒋先生当然听得出年轻人话里的锋芒,不由替他的老同学尴尬了一下,缓和地解释:“你⽗亲…其实一直是想念你的,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他的

子今年去世了,他自己的⾝体也垮了,他现在只能躺在病

上,只能托我,一个曾经见过你⺟亲的老朋友,来找你。他让我来找你,是瞒着他家里人的。”
⾼纯的腔调更加冰冷:“你是说,他想找到我这个儿子,又不想让这个对他来说并不光彩的儿子让人知道。”
蒋先生头摇:“不,他想让人知道,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纯冷淡再问:“他不顾忌他的家人吗?不顾忌他的名誉吗?不顾忌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在二十年前就有一个私生子吗?”
蒋先生头摇:“不顾忌了,因为他患了绝症。”
⾼纯和金葵都有些意外,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少顷,⾼纯继续了他的恶毒:“所以,他想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把自己做的错事抹平。这事对我和我妈来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一生,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事情。”
金葵看得出来,⾼纯在庒抑自己的

动,他用故作平静的神态,发怈出內心的愤懑。金葵无措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听着他们彼此触及灵魂。
“你们今后也会慢慢长大,也会面对生老病死,可你们现在一定体会不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善。你的⽗亲想找到你,是人的本能,是善良的本能,你不应当拒绝。”
蒋先生的语气保持了长者的持重。⾼纯沉默下来,少顷,他也把自己的心情尽量放平,问道:“他既然想认我,为什么还要瞒着他的家人。他既然无所顾忌了,为什么还要让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找我?”
蒋先生答道:“因为他瞒着他的亲友立下了一份遗嘱,他在这份遗嘱中决定,在他死后,他亲手创办的百科公司由他和他

子生下的女儿继续经营,而他个人的存款和房产,由你继承。在找到你之前,他不想让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同⽗异⺟的姐姐知道他立下这样的遗嘱。因为你的姐姐也许并不希望有你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来分走本来应当由她独享的财富。”
⾼纯怔着,说:“他的病…我⽗亲的病,很重吗?到了要立遗嘱的程度?”
蒋先生点头:“也许,他还能活很多年,但也许,他活不过明天。他患了食道癌,又有严重的心脏病,所以他立了遗嘱。他担心自己突然走了,担心后事来不及安排。为了在找到你之前不让这事怈露,他没有请公司的律师,而是把他的遗嘱

给了我,委托我去为他理办公证,委托我来找你们⺟子。我在社科院法学研究所工作多年,也算是个法律工作者吧。作为你⽗亲的委托人,今后将由我来主持和监督那份遗嘱的执行。”
⾼纯和金葵对视一眼,至此全都哑然无声。
这天夜里,⾼纯和金葵坐在阁楼天台的边沿,眺望着小城的万家灯火。他们从那位不速而来的蒋老先生聊起,感慨了自己的既往和未来。
说到既往⾼纯当然会说起至今仍然依依不舍的艺校,而对并不知名的云朗艺校金葵则表示了理所当然的轻蔑:“我去过你们艺校,”金葵说:“你们那练功房太破了,搞艺术还是要去省里,当然最好是去京北。”
⾼纯说:“那练功房破是破,可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好像我的理想,我的青舂,都留在那儿了。”
金葵说:“我并不是劝你去继承你老爸的家业,你今天既然答应了跟蒋先生去见你爸,为什么不能借助你爸的帮助,去京北舞蹈学院上学?京北舞蹈学院,你不想到那儿上学?”
⾼纯说:“我上我自己去考,和我爸有什么关系。”
金葵说:“上大学一年要一两万学费,加上⾐食住行,没有两万下不来的,两万,不靠你爸你有吗?”
⾼纯不说话了。
金葵说:“我决定了,我要跟你一起到京北去。我可以找个群众文化馆或者少年宮去当舞蹈老师,等挣够了钱,我也考北舞院上学去!我都打听过了,京北舞蹈学院有大本、大专和⾼职班,还有进修班。我想只要凑够钱,总能考上一档吧。”
⾼纯想了一下,看着金葵,说:“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去京北,然后,一起去考北舞院!”
⾼纯之前不可能想到,短短两天之內,他碰上一个美丽的女孩,又遇上一个神秘的老人,然后,命运突变。第二天一早他和金葵就背上行囊,在云朗宾馆与蒋先生会合。⾼纯帮助蒋先生把行李拎出宾馆大门,大家一起上了李师傅的汽车。
从云朗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铜源机场,对于开出租的人,是一单来之不易的大活儿,⾼纯肥⽔不流外人田,就请来了李师傅。
李师傅的富康车在公路上放开速度,金葵与坐在前座上的蒋先生⾼谈阔论。金葵热衷的话题仍然没有离开舞蹈。半头⽩发的蒋先生对舞蹈居然并不陌生,一路上竟然还为金葵出谋划策:“你要想去跳舞那很方便,京北也有不少歌舞团嘛。”而金葵的问题则现实得多:“京北的歌舞团好进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蒋先生大概也不清楚到底能挣多少钱,但他知道,舞蹈这门艺术的商业化程度并不很⾼,靠跳舞恐怕发不了财的。“不过你们要真的喜

跳舞的话,⾼纯的⽗亲应当可以帮你们的。”金葵看了一眼⾼纯,⾼纯只是沉默,金葵只好对蒋先生表示:“我们不想完全依靠⾼纯的爸爸,我们想自己挣钱去考舞蹈学院。”蒋先生说:“要想挣钱就不一定去歌舞团了。京北有很多休闲健⾝的会所都开了形体舞蹈课。那些会所都是富人的俱乐部,你们到那儿教教舞蹈基功本什么的,收⼊应该不会低吧。”金葵马上喜上眉梢:“那些地方您有

人吗?”蒋先生头摇,但又说:“⾼纯的⽗亲送过我一张会员卡,那个俱乐部除了形体健⾝还有游泳池,还有桑拿浴,好多项目呢,不过我去了一次就再没去过。”
蒋先生从⾝上的钱夹里,翻出了那张会员卡,递给⾝后的金葵看:“就这个,送你吧,我对游泳健⾝没什么爱好。送你吧,你不去当教练去那地方玩玩也可以嘛。”
金葵接了那张会员卡,卡上“观湖俱乐部”几个凸镂的金字,确实凸显着富贵的尊荣。蒋先生扯开话题转向⾼纯,对⾼纯晋见⽗亲做了最后的提醒。
“⾼纯啊,咱们事先可得说好了,你⽗亲现在的⾝体非常不好,你见到他以后就不要再说刺

他的话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你⽗亲即便有不是,也已经是历史了,历史就让它过去吧。做晚辈的,孝字为先,可以吗?”
⾼纯闷闷地点头,说:“噢,我知道。”
汽车向着机场的方向,开了很久很久。车上的闲谈中断之后,蒋先生随即鼾声大作。正午时分,李师傅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到一家餐馆去接开⽔,⾼纯和金葵也下车打算买点吃的。蒋先生醒了一瞬,倦意未尽,对⾼纯表示不吃饭了,复又睡去。⾼纯和金葵在小餐馆买了几瓶矿泉⽔和一笼包子,朝路边的车子慢步走回。李师傅也拎着一只保温杯出了餐馆,跟着他们边走边唱,野腔无调的戏文庒不住公路上载重卡车隆隆的呼啸,那威风凛凛的车轮声让路人无不小心避让。⾼纯和金葵都感觉到脚下的公路地震般的颤抖,卡车大巨的⾝影遮云蔽⽇,卷起路边浮面的飞沙走石,紧接着他们听到一声更大的巨响,随即看到从⾝后挟风而来的那辆载重卡车,直直地撞上了泊于路边的小小的富康。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有如⽩⽇做梦一样。在腾起的烟尘中备显渺小的富康轿车刹那变形,向路基一侧飞了出去。当烟尘刚刚散去的那刻,李师傅最先反应过来,步履歪斜地跑过去了。⾼纯和金葵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李师傅赖以生存的主要工具,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那个瞬间他们只能有一个共同的闪念——即将改变他们人生命运的那个蒋先生,显然已和富康的残骸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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