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不濟
【臨河不濟】
暑假后我轉到甌海中學,仍兼教⾼商,但是學生都解放了,簡直無法上課。
共產黨如漁人撒網,一步一步收緊,發動鄉下鬥惡霸,城裏

公債。只見鄉下人
逃來城裏,城裏人逃往海上。我亦認了一份公債,又以一百二十元買艾思奇的大
眾哲學,每週參加小組學習,每⽇跟同事一道唱歌,且填寫自⽩書。空氣裏漂浮
著鐵器的音響,雖是要好的同事淘裏亦宁可少說話。楊雨農家,吳天五家,都已
情況不可問。我惟仍去看看劉景晨先生,先⽇他勸行政專員解甲,沒有想到會是
這樣的。馬驊我還見過他一兩面,我看他也與別的黨員一樣,及至發覺自己的純
潔被欺騙了,是只有落到自暴自棄的殘忍,將來雖朝代再翻過來,他亦已是個廢
人了。
有個學生姓倪,解放前解放后都是他當學生會主席,如今卻不得不休學。因
他家在樂清被鬥地主惡霸,無錢再讀書,來向我道別,必要送我一套柳條綿布的
小衫褲,是他在夏天新做了還未穿過的。他只叫得我一聲“張先生”別無他言。
我心裏一酸,只得接受,卻把這套衫褲放在箱子底裏,一直不忍穿。
到得要放寒假,考試完畢之后,生活指導委員會開會,兩個學生代表發言,
決定下學期教職員的去留,當場我被罷免了。我不知今后去到何處好,但亦竟不
憂懼,當時是一般人對于正在發生的切⾝禍福,皆惟茫茫然。寒假我仍住在校裏
,照常寫山河歲月,而后來是梁漱溟先生來了信,要我到京北。
梁先生是周恩來電邀他到京北,其時⽑澤東尚留在莫斯科,我寫了幾封信給
梁先生,要他向共產黨最⾼當局進言,一、即刻停止製造階級鬥爭。二、保持產
業的平等和諧。三、平等開向現代西洋。四、如實建立中國史學。及⽑澤東回北
京,梁先生向他表明不願參加民人
府政,惟願以朋友的地位進言,因把我的信都
給他看了,⽑澤東不以我的信為然,但是答應了梁先生開辦文化比較研究機關,
並問聘誰為副,梁先生推薦我,⽑澤東亦同意了。我把山河歲月告一結束,又給
了外婆一點錢,收拾行李動⾝。
劉景晨先生來送行,拎了兩只罐頭食品。我道、“劉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
只存在心裏,如今我要走了,實在應向劉先生磕頭的。此行我亦不熱心,但是看
來溫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京北會是怎樣,如今世事
都是機括,我亦惟以無心應之罷了。”劉先生道、“溫州原不過是你暫時寄寄⾝
,你應當出去到外面。”我呈劉先生詩。詩曰、
中原方波濤,侈言號令新,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銷兵,
隱隱天子氣,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貞士,⽇月在戶庭,
處為伏生守,遊托黃石名,邂逅圮橋上,子房固已驚。
劉先生看了笑道、“這我不敢當。惟治世是常,亂世是非常。你說的伏虔與
黃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劉萊劉芷,我當她們是妹子,將來若有機緣,我要
帶她們出去。”劉先生道、“那是你們一輩的事。”
溫州解放后第九個月,我就離開。是時溫滬線海船有的逃走了,賸下的又被
共產黨作了軍用,我只可仍經由麗⽔,搭趁埠船。山川如舊。船上的客人變得很
少說話,那撐船頭腦亦三言不及共產黨。惟他手裏的蒿與灘石⽔聲相

,物物還
是親的,歇下來他蹲在船頭吃飯,惟有這吃飯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館歇腳,秀美即來看我。是時舂蠶尚未起,秀美與
斯伯⺟都住在杭州。旅館裏烏清冷落,電燈光昏暗,一股蕭條破敗。我叫茶房去
車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罷!”也不來沖茶。工人是發覺自己被共產黨
欺騙⾼壓,所以惱怒,卻變得對客人兇暴。翌⽇搬到旗下一家旅館,我謹慎的填
了旅客單,謹慎的不使喚茶房,謹慎的住了五⽇。
秀美來看我,斯君來看我,可比外面是在作風嘲的天氣。我也去看斯伯⺟。
她今與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個小院落,留我吃午飯。秀美拿體己錢走后門出去
買些佳肴,我望望那后門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個斯宅
人剛從鄉下出來,與斯伯⺟說話,一見了我,當時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間,隔層
板壁聽得見鄰家的人聲,可比夜航船裏的人聲,人家已不在閭巷,而是要在洪⽔
中漂失了。
我此去京北,應當是件喜事,且斯伯⺟是個綺言笑語人,可是這回她竟不說
壯行的話。秀美對我此行亦只是沒有意見,乃至我亦不向她描寫⽇后來

接她去
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間大難臨頭,縱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贏不得美人
乃至親人的解顏一笑。秀美來旅館裏,亦都是心事,當然不是為我⾝邊或她⾝邊
會有何危險,她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間的憂患。我亡命以來,都沒有像這回的失
意過。
我在延齡路上遇見空襲,是從台灣來的國府軍飛機,當時斷絕

通,路人這
裏那裏都被趕到店舖人家簷下。此地馬路廣闊,店舖人家稀少,一個共產軍手提
步槍,在十字路口趕人。那些人偏又不怕空襲,見那兵跑過來了,他們就返到簷
下,等他一轉背,又出來到露天下瞭望飛機,他顧了這邊,顧不得那邊。他們多
是工人,黃包車夫,還有是婦人,從她們⾝上的打扮,看不出是主婦還是傭婦,
見那兵跑得滿頭大汗,都不同情。有幾個年青的男人嘻笑道、“這樣的神氣活現
幹甚麼!”雖是背他說的,卻明明由他去聽見。那兵竟也慚愧惶惑了,顯得孤立
無助。飛機倒也不投彈,且是飛得⾼,空中只見⾼

砲彈開出一朵一朵的小⽩雲。我⾝邊有人道、“這打的都是公債。一砲一分公債。”幾個人就來數,打一砲
,數一數。他們真正是小民。投降也最后。
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見秧歌舞,也許街上有過,而我不注意,因為解放
初期的風景已經歇滅了。而且我走過浣紗路,亦不曾注意楊柳。⽇本軍佔領時期
,杭州要算得破落,我送青芸出嫁來過,也不像今天的楊柳都無意思。
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遊人。我們到了孤山放鶴亭。那裏非常冷落
,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亦該有所思,是舂陰細雨亦該有
舂氣息雨情致,偏這等只是個心事索寞,甚麼亦沒有。連在⾝邊的秀美,我亦快
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只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
如何變得沒有一點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我去訪問了仇約三的老友,那人當過台州中學校長,晚年退隱,在雁蕩山有
個草堂,今寄跡西湖邊城隍山那隻角一個寺院裏。我原不喜隱士,約三要我帶給
他的一封信又不過是問候問候,而我竟去我也,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
了的東西。偏偏到得那寺院裏又已是傍晚,見著了那人與那寺院,都只使我黯淡。人世上已無可愛。若叫我跟共產黨殺人,恐怕我也會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裏⽩堤羅苑,我到那裏去看夏瞿禪,他留我吃了一餐
午飯,兩人亦沒有將來的事可說,亦沒有可話昔道舊,亦沒有現前的風物可談,
這回真是“覆了十分盃”室內空氣裏都是倉皇。我只講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
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海上,想找個職業安⾝,
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只得又回去,過杭州
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
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

情便可比⽩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
悼的徘徊餘韻亦沒有。但是我像延齡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后投降
,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共中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
回聲。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
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觸眼新柳。馬一浮我小時
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面,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
心霽,覺得現在的共產黨也不過是暫時的,馬一浮于勝利后,即結束了他在重慶
辦的復

書院,回到杭州閉門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纔見我。我揀山
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麼?他答只正月
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
,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纔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他的意思,
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于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我遂到海上,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

住的公寓
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

朋友,有年青人的火雜
雜。可是這回他只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沒有問長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他的

家
是有錢反被有錢累,這幾天正在羅掘繳齊公債。他自己在農林部的工作亦不知靠
得住靠不住,他是⽔產專門人才,憑這點也許共產黨還要用他。但如今是他這種
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青人⾝上的火雜雜,亦只覺對時代很不調和,成為觸目
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調到東北
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

知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
,做

子的不可以阻止。可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連她的這種志氣亦被暴殄,像落
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沒有見到她的
男人,因辦公未返。翌⽇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
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
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沒有顧
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
門,問張愛玲姐小,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沒有悵觸。有隻
廣東民歌、
哥是連妹有真情⽔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淡情義重雖然淡⽔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后來坐談,放下窗簾
,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海上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翻⾝,翻到
陰溝裏去了!”
我在海上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沒有秧歌舞,單是那次

公債之后,
海上已像廢墟,秧歌舞亦只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東還是
在奉化,地面裂開一⽳,有人下去過,只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蔣介
石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澤東點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
字,尚未點過。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
聲了。城市裏略有⾝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
還不買帳。而共中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游擊隊出⾝。此番

公債搞土改,
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于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只
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着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
對于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于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后的三反五
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怛非人的境界。一種自
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共中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
次在海上,是正值

公債與搞土改之后,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
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京北
民人
府政亦已在為
他們預備奴隸勞動集中營,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
是整個海上市一片冷落,使人只覺得奇異的寂靜。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京北。也許我可以去看看,只怕那時就走不
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
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后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

出
了軍隊,僅僅保得⾝家,就此一直住在海上。他今想出國,只因沒有門路,尚在
踟躊。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聖可以聯
絡,陶希聖今在台灣當蔣介石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本謀新發展云云。
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
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于三
月底同道離開海上往港香。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只說去港香接取家眷然后來京北。惟有青芸很苦。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
進京北
民人大學,宁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
,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姊姊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顧念親人與財產是人
的美德,我無財產,兒女之親是有的,但共產黨利用人的美德使之以⾝殉,則我
亦無情,就如此坦然的走了。
我與鄒平凡等四人在海上北站上火車,票子買到廣州。經過杭州時,秀美已
先接到信來車站見面,卻因同車有三個蘇聯教授,兩男一女,要到杭州講學,共
產黨的浙江省府政及各團體來歡

,車站戒嚴,車上的客人不准離車廂一步,車
站外的人亦都被攔住不得進來,總有十五分鐘。等這三個俄國客人在樂隊奏樂中
下車,到得月台上,歡

者獻花,致辭,又奏樂,省主席譚震林前導,出車站分
乘汽車風馳電掣而去。然后秀美纔得與眾人一擁進來,可是火車已經要開了。她
站在月台上,我從車廂裏探頭窗外,與她只說得幾句話,在汽笛聲中,她且顧急
急忙忙把包袱裏的換洗小衫褲及兩罐罐頭食物遞進來。車輪轉動了,她跟著跑了
幾步,把我伸出去的手又握了一握,一撒手,她的人就退后去了。我還望見她在
向我揮手帕。到得望不見了,我纔回到座位,把包袱與罐頭食物放放好。那罐頭
食物,一罐是牛⾁,一罐是雞⾁,現在漲到甚麼價錢,她卻為我買這個,我心裏
很不過意。我是決心離開了共產黨的政權,纔又有對于人的親情與物的愛意。
火車到廣州要三天兩夜。我們坐軟席臥車。同車的客人乃至茶房,大家都感
覺空氣不平常。客人中或偶有說笑,這一點零落的人情味,可比賭博的人千兩銀
子都輸掉了,剩下幾分錢已無補于事,但是掏出來買碗⾖腐漿吃,亦還是可被珍
重。亦有客人輕聲問茶房,你們是鐵路工人,生活待遇總該好了?茶房先向四周
窺望一下,纔答說比前不如。他把工會裏的共產黨幹部稱為他們、“他們必定要
開會鬥爭。”對于他,車上這些客人遠比偉大的⽑主席更是自己人。
同車還有個女客,她也是去港香,生得且是漂亮,正當三十幾歲女

的旺年
,英法⽇語都會,看她的樣子是港香上流社

界的風頭人物,與外國人開園遊會
,在寫字間做輸出⼊貿易,乃至做國際間諜,皆于她無有不相宜。鄒平凡便與她
搭訕,還有陳君竟⼊了

。女人潑辣刺

我亦愛,但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共產黨
的浪漫與她的浪漫是同一種,總之離我很遠。
我是到了港香,纔恢復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
她果然來了回信。我纔曉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獄。二月后獲釋,想想氣惱,就
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青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裏原有

子,而他又不能為
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
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曾愛她的。她回信裏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裏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府政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港香,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裏了。
桃花扇裏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叢中又相
見了,當下驚喜

集,卻被那⾼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
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
過像金童⽟女,到底花開⽔流兩無情。
轉瞬六月,朝鮮戰爭發生。陶希聖信是有信來,但無從幫忙。我們一行四人
只得各謀各的前程。鄒平凡遂密航⽇本。同來姓陳姓李兩位商人,一回大陸,一
留港香找得了個小職業。惟我無去處,寄寓在舊時熊劍東的部下歐文家。港香金
錢為貴,察警最尊,天氣又熱,九龍那邊只見滿坑滿⾕都是木屋,海上逃來的襤
褸難民。我見了樊仲雲,他倒是氣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顧自。
我還去看了林柏生太太,她與曾仲鳴的姊姊曾醒同住在太子道。柏生原與我
不睦,但林太太向我說林先生生前清廉正直為國。我只肅然的聽,因為這說話的
人,她那

子之心是真的。她且責備我、“可是你反汪先生。”我亦低頭順受。
曾醒已⽩髮滿頭,年老人似女似男,且是瀟灑。她的夫家娘家,連親戚家汪先生
,幾人都為中華民國死難,她自己亦是⾰命同志,今⽇在海外相見,卻不聽見她
說一句感憤的話。她的人好像即是中華民國,對于蔣介石,對于⽑澤東皆有一種
豁達。
便是我對共產黨,亦不是有何憎恨,或因他在理論上通不過。我與他遠離,
宁是只因他于我的

情不宜。解放初期那種民間起兵,還鮮潔在我心目,但是共
產黨的做法有他即沒有我,我所以不服。一天我到沙甸,在小山下泉⽔邊坐了很
久,自問比得過⽑澤東麼?答道、我有比得過他的理由。
在港香,我惟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
,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裏。第一次我去只談了十分鐘,把
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湯
出來吃。翌⽇他夫

來看我,自此就常相見。君毅的人遠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
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誠摯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極
清真,我到他們房裏與君毅說話,唐太太坐在

邊聽,從不揷言,問到了她,她
亦簡潔回答一句兩句,卻不覺得她在這裏是多餘的,而且要有她纔完全。
我困在港香五個月,不知有甚麼方法去⽇本,后來是多虧熊太太幫助路費,
因沒有護照,密航化錢很多。君毅夫婦來送行,陪我去街上買了一隻金戒指,三
錢重,到⽇本上岸可以兌換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上甚麼也不能帶。三十六
計,走為上計,而第一計是瞞天過海。中國民間的跌宕自喜,是連對天亦要瞞。
這隻船名叫漢陽輪,它原先是走揚子江的。現在從共中大陸撤退,改走外海。想起漢陽,小周已不在那裏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個有志氣的,當然
不會來見我,大概她是應募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人生長恨⽔長東,天涯遠
比故鄉好,無情遠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

的。
我對⽇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在溫州街上看見⽇本軍遺下的菊紋銅瓶,我想
要買過。麥克阿瑟元帥的威風,則不在我心上。如今一到溫州外海,船上竟聽見
了⽇本的廣播,別來已經四年了,實在也是悲喜

集。船進了台灣海峽,收到國
民府政的廣播,及駛近長江口外,收到海上的廣播,太平洋上的國家就好像是鄰
家,夜裏燈火人語。
船近橫濱,海天晴麗,望得見⽇本國土了,只覺這裏真是天照大神之地。這
一回我是扮⽔手上岸,只許隨⾝一套⾐服,甚麼也不能帶。趁現在船還未進港,
我就把手中及一件多餘的襯衫投⼊船舷外海⽔中,獻給天照大神。左傳裏晉公子
重耳沉⽩璧于河,我今纔曉得是甚麼一種心意。
橫濱上陸后乘電車,在月台上我留意看看⽇本人男女。他們倒是不見憔悴,
⾐著也還好,我私心喜慰。古詩裏有“努力加餐飯”又說“君其愛體素”最
真的情是只能如此的。又見電車在站頭開過,車與乘客皆輕盈如花,沒有西洋那
種機械的重壓感,更使我⾼興,因為真是來到⽇本了。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到東京居然尋著了清⽔董三家。⽇本房子紙障隔子門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廳裏席地就寢。一盞燈是竹骨素紙罩,清輝如月,我千辛
萬苦到此,頓覺物物皆平安了。但⽇本的敗戰尚如新。我住在清⽔家五天,生怕
他們為我多用錢,⽩天經過菜場魚肆,魚一切五元,蛋一個十元,我看了都存在
心頭。
池田篤紀從靜岡縣出來

接我。一見面只說、“你來了,這就好了!”因問
我有何計劃,我答現在未有計劃,他聽了亦不覺得缺然。我是不但沒有像他人的
要搞第三勢力,或為大陸游擊隊乞師,而且淡炙得連沒有對于共產黨的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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