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靈夜歎
【素靈夜歎】
卻說還都之⽇,文武百官扈從汪主席謁陵。我與古泳今同車,他今為宣傳部
秘書長,在我屬下,但兩人仍是平素之

,我們到了中山陵還到明孝陵。我覺明
孝陵好,中山陵的建築設計太刻意,不及明孝陵的山河同一⾊,歲月無分別。
下午回城進中山門,舂陽滿田疇閭闔,車中泳今說起德軍大勝,很興奮,我
道德國要敗,當下他待反駁,但是只關照我這種話對他說說不打緊,對別人不可。我偏告訴他,前些⽇子當著德國外

參贊官的面我也斷言德軍不可能渡過英倫
海峽。我還拿話

泳今道、“便是⽇本的兵威與汪先生的府政亦不久長。”焉知
泳今就教訓我⾝在和平運動里,不該是這樣的態度。我見他動了真氣,只好不辯。
我也到各部去看看,見了周佛海,我道、“周先生當初主張組府最力,且在
一篇文章里說,中⽇間今在進行中的

涉竟不是外

的談判,而是自己人的商量。但現在看來竟是事情很不好辦?”他倒坦⽩承認,太息道、“我想不到⽇本人
會是這樣子的!”但是我對他總歸不喜。
⽇本人是有意打擊跟汪先生這班人的銳氣,因為這班人到底不比前此臨時政
府維新府政的官吏。剛還都時,常聽見那一部會的司長科長在城門口不下車被⽇
本憲兵打耳光。直到第三年,還發生過⽇本兵與汪主席公館的衛隊衝突,那是⽇
軍總司令部參謀長后宮大將來見汪先生,前驅到得門口闖的禍,雙方開槍,這邊
死了衛士一名。
汪府政惟軍事委員會及經濟委員會有⽇本人的軍事顧問及經濟顧問,各機關
即不設顧問。惟設聯絡員,連汪主席公館亦有聯絡員。國民府政,汪府政,滿洲
國府政及共中
府政皆有外籍顧問,其職權各異,或惟以備諮詢,或更與之協議,
或應向之請示,而汪府政里⽇本顧問的職權則在咨詢與協議之間,向之請示倒是
沒有的。至于連絡員,雖暗寓監視之意,但亦不過是通消息,等于間諜網,因為
他們並無發言權。顧問多少是

涉的對手,連絡員卻沒有這樣的資格。
⽇本對汪府政平等不平等,⼲涉不⼲涉,都還未定,若要

據,只能

據戰
時軍事現狀,但這軍事現狀是停頓著,且漸于⽇本不利,所以汪府政對⽇本的相
持不下,進退宁是在于士氣。汪先生到底是出⾝辛亥⾰命及北伐的人物,⽇本人
小覷他不得。且這次他與他的數十萬之眾,雖然大小賢愚不齊,但都是經過兩年
抗戰來的,與滿洲國府政或維新臨時兩府政的出⾝不同,對⽇本人當然不服。
⽇本大使館的一等書記官清⽔董三,其后事隔多年,一⽇與我說起,彼時汪
先生幾次與⽇方的重要會見,他均在場,他道、“我在旁看着,這邊是戰勝國,
坐著我們的大臣,大將與司令官,對方是戰敗國,坐著汪先生,但是比起來,只
見汪先生是大人,我們的大臣大將司令官都藐小了,惟有近衛公與汪先生坐在一
起還相配。汪先生的風度氣概,如山河不驚,當時,我嘴里不說,心里實在佩服。”
還有汪夫人也是個狠腳⾊。一⽇我到汪主席公館的內室,汪夫人與兒女皆在
,不知是怎樣說起頭的,汪夫人道、“貴陽鑄有汪精衛陳璧君的鐵像,照秦檜夫
婦的式⾚膊跪著,遊人澆以小便,但我胃口來得個好。”便是這位陳璧君,她可
是一概不見⽇本人。她到火車站飛機場,⽇本的新聞記者圍攏來一大群,各各手
執照相機及鉛筆記錄簿,正待一擁而前,卻見副官來說、“夫人有令,不拍照相
,且亦沒有談話!”他們簡直拿她無奈。一次我從海上到南京,火車上看見汪公
館的侍從,問起汪夫人也在這車上,我走過去見她。她是包的一列專車,女兒夫
婦連同祕書副官總共十餘人。我見過了待走回去,汪夫人卻道、“你就坐在這里
,免得⽇本人闖進來。”
一個樊仲雲,一個我,也是與⽇本人沒有往來的。偶或見了⽇本人,那人熱
誠得很,必要握手,說“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只答“還要等做起來看”
彼時只有中華⽇報沒有⽇本連絡員,但也一次虹口的⽇軍報導班為一條新聞送來
抗議書,我就在那議書上批“著毋庸議”原件退還了。他們也沒有法子。
但我過城門時,像小百姓的不⾼興亦宁可小心些。一次我從海上返南京,帶
有兩套西裝料子,那還是吳四寶太太送我的,出站時我先坐汽車走了,副官拎箱
子在后,被⽇本憲兵叫打開箱子抄了去,雖然

涉是要得回來的,但是想想也罷
了。我連不覺得這樣的事是失面子。
我是與淪陷區民間一樣想法,人欺人欺不殺,人有九算,天有一除。還都時
發表中⽇和平基本條約及中⽇滿三國共同宣言,我在中華⽇報發表社論,對承認
滿洲國表示哀痛,寫道、“這些皆未能算數,卻是要等到國際局勢大變動的結果
纔見分曉。”汪先生看了卻亦不說甚麼。其后汪先生訪問東北,滿洲國人開群眾
歡

大會,汪先生即席致辭、“我們過去是同胞,現在也是同胞,將來還是同胞。”當時熱淚滿眶,⽇本關東軍的將官亦在座,聽了失⾊。及回南京,汪先生在
行政院會議上報告,我見他尚不勝悲憤,卻只簡單的一句,汪先生說道、“⽇本
人真不該那樣!”關于此行經過及滿洲的大工業建設,汪先生卻一語亦不提。那
幾天古泳今求汪先生的字,汪先生寫給他那首舊作、
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照徹長夜中,遂令天下⽩。
他的人依然如昔年刺攝政王時,而這回的和平運動,他真真是做了精衛之鳥,啣
石

填東海。
大江東流,汪先生及跟他的一代人今已灰飛煙滅,但當年南京的官吏若有好
處,那就是他心里總讓重慶方面三分。他們雖未必以重慶方面為然,卻亦不敢即
以正位自居,連他們的官吏自⾝,亦自己看看多少有點滑稽,而因此,他們的派
頭倒是與淪陷區的百姓相近。他們亦像淪陷區民間的對⽇本人,剛剛柔柔,柔柔
剛剛,雖然敬畏現實,而亦仍要講道理,世界上惟中國民間纔有的千人抬不動的
一個理字。⽇本人要抵抗,只得部下推諉他們的上司,上司又推諉他們的部下,
⾝當

涉要衝的影佐少將最是滿喫這樣的苦味,他埋怨東京當局,又埋怨現地⽇
軍。影佐亦與一般⽇本人一樣,未必有大見地,他單是當著中國人即自覺理虧。
中華民國到底是莊嚴的,而⽇本的國策則遠在破滅之前已自漸形穢了。
南京府政不成一個類型,而重慶府政則雖后來抗戰勝利了亦未能定局,致有
今天的共產黨禍亂,此是中華民國的流年尚在

運脫運,易經、
屯,剛柔始

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
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
中華民國這部運是從辛亥起義

進,至今尚在盤桓。而汪先生是“雲雷屯,君子
以經綸”又那易經里亦真有好語、“雖盤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中華民國是為了將來要王天下,故抗戰之前對⽇本隱忍,且在抗戰之中亦仍
有一種謙遜。汪先生的和平運動亦只是存的謙遜之心,幹的平常之事。
單這謙遜而平常即好。不必更說當年汪先生若得伸其志,將不致有今⽇共產
黨的禍亂。因為成敗自有天意,不是這樣簡單。亦不必更說當年有個南京府政,
淪陷區的百姓到底減少許多苦痛,因為⽇本軍的暴

總有一記好擋,而后來汪先
生被掘墓毀屍,南京府政的人皆被判漢奷罪,民間卻仍寄與思慕。但中國的歷史
沒有基督的十字架,那樣要為人贖罪的傲慢,卻是要清潔得多。汪府政的人被審
判時多是承認自己錯了,還希望寬大,但是不覺得有罪惡的重荷,惟犯法是實罷
了,此即仍是那種謙遜與平常。而連錯亦不承認,且終不悔恨的,恐怕只有汪先
生夫婦及我,雖然我于中途離開了汪先生。但這些都是后話。
卻說南京當年對⽇本的

涉,我是既不參加,亦不打聽,而我當機關報總主
筆,宁願不知道的好,因為不知者不罪,反為寫文章可以強硬。但汪先生總隨時
把

涉的現實說給我聽,他這樣待我好,我當然亦歡喜。一次汪先生提起我的那
篇文章“戰難和亦不易”很感慨,他道、“這次的和約,⽇方本來還有許多要
求,我說⽇本是與中國講和,並非說得了汪兆銘即可,我縱使答應亦⽩⽩的,因
為中國民人必不聽,所以我不能簽字。”
一⽇下午我見汪先生,是暑天,說過正事之后,兩人兩盃啤酒,一碟海苔,
稍稍閒談。我看汪先生臉⾊尚有餘怒,問可是為軍隊的事情,汪先生衝口而出、
“剛纔板垣參謀長來,要想我們與⽇本軍並肩對重慶作戰,我當即答他,如此我
們的軍隊必反轉槍口打⽇本軍!板垣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此刻他的聲音還是這
樣

烈。
又有時是與汪先生喫過夜飯,到庭前階下乘涼,月亮在短垣上出起,汪夫人
自與兒女及陳國祥兄弟在說搭的涼棚,我則與汪先生隨意說話。我提起李鴻章,
汪先生道、“我的情形比他難。李鴻章議和,他背后的清廷是統一的,如今卻蔣
介石在抗戰。”汪蔣雖分離,但兩人尚久久在人前背后提到對方仍用敬稱,我注
意到汪先生是新近纔只稱蔣介石。
月亮已從短垣上出來,階前的暑氣和夜氣,令人想起北伐當年的廣州,但此
地是南京,可以感覺鍾山壓境,大江去無聲,而我是與汪先生在一起。因為剛纔
的話說到統一不統一我遂問起民國元年,汪先生與蔡元培先生代表孫臨時大總統
北上,與袁世凱議和的史實,汪先生竟連月⽇都記得清清楚楚,好像是今天上午
的事。他說、“孫先生當年雖尚天命未定,他亦何時都有一個光明燦爛的中華民
國在前面。”
但我覺得汪先生所說的好像不大切題。重慶何故不能議和,怕不是這樣簡單
可以責備,而即或是蔣先生出來主持和議了,天下事恐亦仍未可知的。光明燦爛
的中華民國到底是怎樣的,好不叫人糊塗,原來從辛亥那年直到今天,所有發生
過的大事,便皆是這樣的難切題。
M.BaM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