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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殇·西北望(之一)
   序

 直到这个夜晚,当我敲击着键盘,试图将两个礼拜的经历和纷思绪梳理成文字的时候,却无论如何找不出一个开头,也许,一切就在忙之间发生了,没有预料,却又淡薄如⽔,不着痕迹。我决计在文字间掘一泓小小的泉眼,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还能够用目光细细捕捉那⽔面之上,⾼山流云的投影,回想起:

 这忽明忽暗的记忆!

 这骤风骤雨的旅程!

 悠长叹息

 从陇海铁路一脉行来,不觉间,西部的土地便在火车的叮咣声中揖⼊了视野。

 ⻩土⾼原的地貌坑坑陷陷,很像是老年人⽪肤的皴皱,埋伏着时间的锋利凿刻。极醒目的⻩⾊,在⾚⽇的烘照下有些刺眼,坡头上濯濯一片,草木都稀疏地近乎于裸露,庄稼的绿⾊很淡,在尚未供养人类的肚腹前已显示出营养不良的症侯。

 列车甩开了⻩土⾼原,随之进⼊了真正的山地,两旁开始掠过嵯峨的山头,不甚⾼峻却连绵不绝,地理学的浅微知识告诉我:我们深⼊了秦岭的余脉。

 火车长驱纵驰,一条大河在山涧间潆洄。河近百米,然而现今的河⽔只在‮央中‬地带聚合成窄窄的二三十米,且⽔流缓慢,偶有石凸出河面,⽔势略现急纵。河道以外被泥土淤积着,⽔流携着泥沙直泻而下,整条大河泛着暗⻩,在山岙间穿行蜿动。起初猜测是⻩河,细想是不妥的,⻩河从陕西便北上宁夏,且即便是枯⽔期,⻩河的河也广达千米。闪念间一个名字脫口而出——“渭河”

 的确是渭河,但也的确不是想象中的渭河“泾渭分明”的图景早已烂于心,于是常常想象两道河⽔的汇应该是青绿相伴亦或是明暗相错,而今渭河显现了面目,只不知泾河又该是何种模样?

 渐近⻩昏了,山岙间浮漾起了缥缈的⽔气,氤氲弥散开去,斜晚照,远山近⽔都朦胧⼊画了。这一时,青黛⾊的峰峦显出了温和的一面,⽔气的流动之下原本稀朗的树木居然显得蔚然成林,与近处的河流,远处的斜照连成一幕,山⽔俱遥。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千年前的李⽩喟然一叹。这叹息穿越悠远时空,深抵西部的峰峦,在山风的呼啸中,怅怅有声。

 千山过尽

 在陇西下了火车,旋即上了汽车,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甘肃漳县。

 我们落脚的地方,在一片山岙的⾕地间,错错落落地布置着数十幢三四层的砖房,中间一条簇新的柏油路,十几米宽,路旁载的柳苗还没菗叶。再远处都是些土坯房,公路延伸到山脚拐弯的地方已看不到人家了。

 大家很快安顿下来,在一个看似不错的“宾馆”里备起了课——我们要在这里开一个义务支教班。

 第二天与‮生学‬见面,人来得很多,事先是得到了消息的,这些孩子有着田野的气味,眼眸清亮,⾐着朴素,女孩子们尤其地腼腆沉静。他们一丝不苟地端坐着,甚至刻意的屏着呼昅,在孩子们看来,初次见面算得上是一项庄严的仪式。

 按照计划,每天一部分人留守上课,其他人就结队下乡。

 下乡比上课更有趣味,我们四人一行,坐上了汽车。

 傍山而筑的村落在路上看见了三四个,规模很小,几十户便聚居成社,多不过上百人。随便下了车,向当地乡民问路,都极热情,用我们“parden”了好几遍的甘肃乡音说:“上家去喝口⽔吧”乡民的淳朴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路上邂逅了一位骑骡子的村民,没聊上几句便尾随跟进了他家里。

 房子是砖砌的,有泥胚的围墙,里面光线昏暗,但收拾得极整齐。一张炕、一个柜子,几拢箱子,唯一的电器是一盏二十瓦的灯泡,但也不常用——电费太贵。院子里迅速聚拢起一群孩子,我拿着糖做饵,很快络了起来。他们大多十岁上下,最小的七岁,然而令我惊愕的是:他们都没有上学。主人说,村里上学的娃娃仅十有五六,而且绝大多数只上小学,这里的气候⼲旱收成也少,每年了公粮剩下的勉強果腹,但凡家里有些收⼊,也是去‮疆新‬拾棉花的辛苦钱,仍然寥寥。说到这,主人黝黑的脸上显出些微的愧疚:孩子他妈也在‮疆新‬。

 我心下恻然,转头瞥见了墙角的腌菜坛子,我知道:那是这家人一年的“下饭”吧。

 继续沿着山路走到了山顶,长风贯耳。山坳里的村庄仍清晰可辨,远处的山头呈现出极富韵律感的层次,那是梯田,每天山民牵着‮口牲‬沿着这些坡地耕耘锄作,却收获稀薄。山景壮美,云层在山投下影子,与庄稼明暗错。我想:隐喻于山⽔间的,怕是对于命运的皓首读解和生存讯息的艰难传达。这里维护着一种近于静止的生态,也持续着一种难以跳脫的衰落。

 一山未出,却早已千山过尽。

 后土无疆

 不觉间已过了五天,漳县愈显清晰,人情愈显热络,童山浊⽔愈显面目可憎。左宗棠就曾在这片土地上慨叹:“十年九旱,苦瘠甲于天下”

 有人告诉我,漳县人或许拿不出几个窝头招待你,但绝对能从柜底墙脚搜出瓶⽩酒同你啜饮。酒是山民最钟情的饮料,山里的酒尤其地浓冽辛辣。而老人们多半揣着烟杆烟袋,几片自产的烟叶就能燃出一刻的舒心畅肺来。除了烟袋与酒瓶,漳县人最显著的特征,就只剩下⽔的醇厚、山的静默,与北方耕牛的眼神。

 余秋雨在《‮国中‬牛的眼神》中这样慨叹:“在印度很多城市的街头,晃着一些‘神牛’,这些牛不⼲任何事情,却可以随意去吃一切它们想吃的东西”“极度的特权造成它们极度的随意,一派神定气闲”“只有看多了这样的牛,才反过来真正认识了从小就看惯的‮国中‬牛,才知道‮国中‬牛的眼神里含着多少辛劳、服从和温顺。”西部的山民与耕牛颇多神似,甚至可以看作是精神意义上的“骨亲”

 ‮国中‬农民的隐忍造成了一种先天的“稳定”:只要尚可聊生,便缄默无语,伏首作息,有怨无恨。后土之上于是人影憧憧,但决不了秩序,这其实也是一种朝拜,每天“⽇出而作,⽇落而息”地朝拜着脚下的土地。这种朝拜没有时间的概念,且一望无尽,‮国中‬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因此处处香烛熏天。

 离开漳县的⽇子近了,今天决定最后一次下乡,只不过这一次有明确的目的地:殪湖桥乡瓦房村——两个月前刚刚发生泥石流的地方,据传,十四名村民不幸罹难。驱车一个小时,步行一个小时,当视野中出现了一片蓝⾊帐篷时,我们抵达了。

 瓦房村坐落在一座石山峭壁的角落,漳河穿村而过,本也山明⽔秀的,但一道宽约十数米的石流极刺眼地截断了整个村子,两旁已筑起堤坝,显然就是当⽇的凶手。堤坝两边的房子全然坍塌了,残破的墙壁上还悬着像框,摇摇坠。

 漳河上横着一座独木桥,不远处走来一对祖孙,⾝形孱弱,背上却堆着小山般的⾖杆垛,佝偻着缓步走近。先是孩子,后是婆婆,小心翼翼地上了独木桥,他们专注地庒低⾝子,一点一点挪动着,直教人心也悬了起来。

 沿堤上行,进⼊了帐篷区,未等我们开口,打⽔的大嫂温和招呼着:“进来喝口⽔吧。”

 这户人家的房子塌了,幸而人丁安好,甚至还多出了一个人口,大嫂指着那个着手指的小姑娘说:“她的爹娘去了,现在住在我家。”一句话的工夫,灾难就如此真切地狰狞起来。山下的石流蜷卧着,有如没有合的伤痕,直到今天,仍在村民的心里隐隐作痛。

 帐篷里昏暗闷热,一个小孩坐在墙角,眼光幽幽闪亮。大嫂悄悄地告诉我:“这孩子家里死了四口。”我的心马上揪紧了,轻声问他:“可以上你‘家’看看吗?”他迟疑了一下,应允了。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瘦,极灵慧的一双眼睛,却被蒙上了一层尘。“我妈妈,还有弟弟…”小孩开始哽咽,他的声音很轻,有种不自觉的恐惧。他告诉我,他的⺟亲、弟弟、舅舅和表哥,在那个晚上被石头埋葬了。忙着抢救别人的⽗亲,赶回家时看到的是废墟和亲人的尸体。小孩停了一个多月的课,強忍悲恸进了中考考场,分数很⾼,但志愿上却填着“陇西师范”——这是家人的选择,希望他早⽇自立。

 他的眼中有灾难留下的影。这般年纪的孩子,该是眼⽩清澈嗓音啁啾,然而…我问他:“将来要⼲什么?”

 他摇‮头摇‬:“不知道。”

 我又追问:“还想上⾼中考大学吗?”

 小孩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想的。”

 我无法再对视这双眼睛,含幽怨,在没有锁定目标的注视中,缓缓映现着苦痛、悲怆与无助,我攥紧他的手:“我不能承诺你,但我会去求他们,如果有一点希望,我会回来。记着,别再哭了,你要学会坚強。”我转过⾝去,顷刻间泪下如雨。

 在目力无法预见的未来里,我只能翘首祈望,祈望上苍的恩泽,祈望大地的荫庇,祈望‮民人‬的启蒙,祈望万物的欣荣;如果在这个念力的祭坛上,需要一个牺牲,我愿跪守青山,哪怕长流泪⽔以洗润河川,哪怕腐化尸骸以施肥田园。

 不知道这些祈祷是否有应,然而如今,我只能选择离去,远离⻩天后土,远离地籁人声,远离寂冷世情。  m.Ba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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