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李自成住进武英殿以后,第二天举行早朝,虽然朝仪从简,但武英殿的宏伟规模和御座的富丽庄严,和西安的秦王宮规模和设备相比,不可同⽇而语。他端然坐在⾼⾼的御座上,在香烟氤氲中望着两三百大小朝臣们毕恭毕敬地叩头,山呼万岁,心情十分

动。当大家跪在殿內殿外向他行礼以后,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静(心中极不平静!)的声音说道:
“孤十世务农,只因朱姓朝廷无道,民不聊生,率众起义,至今十有六年。⾝经百战,而有天下,万世鸿业,创建伊始。深望文武诸臣常思创业之艰难,和衷共济,兢兢业业,实心办事。孤有见闻不广与思虑不周之处,望诸位文武臣工知无不言,大胆陈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为英明创业之主,虚怀若⾕,睿智天纵,有此圣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尽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齐叩头,山呼万岁。
随即一位从西安随驾来的鸿胪寺员官用琅琅的声音说道:“朝见礼毕,各位员官,有事即奏,无事退朝。奉圣旨,汝侯刘宗敏,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六府政尚书留下,御前议事!”
员官们叩头起⾝,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员官们都鱼贯而出。李自成走下御座,先到东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然后以刘宗敏为首,牛金星第二,后边是宋献策,李岩,六府政尚书,另外有亲近的武将李过和吴汝义。李双喜三人。他们进⼊暖阁以后,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头。文臣们向李自成行叩头礼从心里视为天经地义的君臣之礼,只有刘宗敏尚不十分习惯,所以动作上不够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见臣工或举行御前会议的地方,备有皇帝的御座。倘若向臣工赐座,临时由该宮中的答应(太监的一种名⾊)将放在墙边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数尺以外,但人数很少。李自成还保持着在襄

称新顺王以后的仪制规格,正如称孤而不称朕的规定一样,在仪制上都带有临时

质。因今天早朝后要在武英殿的东暖阁召对文武大臣,商议几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监们在御椅前摆好了两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后,首先说道:
“我大军兵不⾎刃,于昨⽇进⼊京北,虽属天命所归,也依赖全体文武努力。京北只是行在,以后将改称幽州府,为北方屏障重镇,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家国初建,百事草创,江南尚未平定,张献忠窃据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于要处理的大事,在长安已经商定。今⽇孤召见诸臣,就是要重新商议一下,火速进行不误。”
李自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视一遍,然后望着牛金星问道:
“启东,登极⽇朗,你与正副军师和各府政大臣商议定了么?”
牛全星站起来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与两位军师及六府政堂上官①特为皇上登极⽇期作了研究。随驾东来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与长安两地从龙的众多文臣,一致建议登极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后来宋军师择定四月初六⽇登极最宜;倘若四月初六⽇过于仓促,可以改为四月初八。”
①堂上官--实际任职的长官,六部的如尚书,左右侍郞。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转向军师:“啊?怎么四月初六⽇还怕仓促?离现在可是十五天!”①
①十五天--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从三月二十⽇至四月初六是十五天。
宋献策站起来说:“在长安出兵之前和在东征路上,都没有估计到吴三桂弃宁远⼊关勤王,所以设想到京北登极之⽇期较今⽇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吴三桂已经进关,前锋人马到了永平和⽟田一带,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吴三桂的动静。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见了吴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边,吴襄的公馆(现称为平西王府①)在东安门外,相距不远。牛丞相对吴襄宣布了圣上的德意。吴襄十分感恩图报,愿意劝其子来京北投降。三月下旬以內虽有大吉⽇子,但吴三桂来不及前来躬与盛典,朝贺陛下登极,所以择定四月初六⽇登极最为适宜。”
①平西王府--顺治元年,吴三桂降清,被封为平西上,后来其子吴应熊又召为驸马,屡进封爵,显赫一时,其京北王府亦大加扩充;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发动“三藩之

”平西王府被拆毁,旧址变为废墟和荒地。清末,有人在此空地上兴建戏园,有人建筑房屋,开设商肆,到民国年间,⽇渐繁荣。三十年代出现了“东安商场”即今“新东安市场”的前⾝。
牛金星接着说:“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吴襄草一谕吴三桂家书,劝吴三桂即速投降。俟臣亲自修改书稿后,再命吴襄亲笔誊抄一份,盖上私印。去山海关劳军与劝降之事,关系非轻,臣恳求陛下今⽇召见出使者,亲口嘱咐,以示陛下期望吴三桂即速来降之殷殷厚望。并遣使者尽携犒军巨款及吴襄家书启程,力争五六⽇內到达。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顺利,吴三桂将军务略事料理,随唐通前来,也须待四月初三四方能来到。陛下登极⽇期,定在四月初六⽇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觉太慢,问牛、宋道:“山海关离京北多远?”
宋献策答道:“京北至永平府五百五十里,再往东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关,故京北至山海关是七百三十里,劝降使者衔命前去,既要速加赶路,也要不失钦使气派,所以每⽇只能走一百余里。”
李自成点点头,向刘宗敏问道:“捷轩,明朝无官不贪,万民痛恨,向大官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为出师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缓。你打算何时开始?”
刘宗敏忘记起⾝,坐在椅子上回答:“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员官,先用夹

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威风,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孤登极后即回长安,此一追赃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刘宗敏说道:“请皇上放心。这般不辨五⾕的官吏们,平⽇养尊处优,细⽪⽩⾁,只要⽪鞭一菗,夹

一夹,十指拶①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姣

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姐小也会献出!”
①拶--音zan,是一种酷刑刑具,此处作动词用,用绳子穿五

小木

,套⼊五指,收紧绳子,极其疼痛。
李自成満意地点头微笑,又向六府政的员官们问道:“先生们对国事有何⾼见,望能够畅所

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六府政的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的严重失策,没有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大家不仅害怕违背新天子的“圣意”也害怕触怒了刘宗敏。还有一层,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大顺朝众多武将们的心愿,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将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顺应大小武将的意愿而作此决定。往⽇不说,自从崇祯十三年以潜伏陕南和鄂西山中的不⾜一千人马由浙川境奔⼊河南,几年来到处攻城破寨,用抄没贪官劣绅和富家大户的银钱财物充作军饷、政费,并用一部分粮食和财物赈济饥民,这已经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贯政策和习惯思路。如今虽然已经占领了数省之地,但生产并未恢复,到处饥民载道,纵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费更大,筹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旧规,所以进京北向明臣大张旗鼓地拷掠追赃,势在必行,无人能够谏阻。牛金星⾝为开国宰相,心中何尝同意,但对此不敢多言。宋献策和李岩在西安时曾经谏阻过这一决策,但是不惟无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悦之⾊,如今自然在御前会议上缄口不言。李自成听了大家颂扬的话,感到颂扬他“德比尧舜,功过汤武”有点过分,但心中还是舒服。他含笑望着大家说:
“请先生们坐下说话。”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费珍娥纳为贵人的问题,但是话到口边不好说出,向丞相问道:
“启东,还有什么大事要说?”
牛金星起⾝说道:“臣已作了安排,请陛下明⽇上午在武英殿接见京师⽗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询民间疾苦之意。今⽇晚上,请陛下召见唐通,将陛下期待吴三桂来降之心,面谕唐通,嘱其务必偕吴三桂前来,为新朝建功立业,永保富贵。”
李自成点点头,又想到了费珍娥,望着吴汝义问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吴汝义站起来躬⾝说道:“臣在长安时候,来奉皇后面谕,说陛下年将四十,尚无太子。来到京北之后,务必为陛下挑选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龙子。皇后的这件心事,关乎皇统继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仅对臣两次面谕,也叫红娘子转告林泉将军…”
宋献策欠⾝揷言:“皇后深为陛下膝下无子

心,此事臣亦知道。”
吴汝义接下去说:“昨⽇见到长平公主⾝边的伴读宮女,姓费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得知,昨晚陛下在寝室召见了费宮人,圣心亦觉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胆请求陛下,择⽇将费氏选为妃嫔,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话,正中心怀,同时也在心中称赞吴汝义近一年来留意向文臣们学习礼仪和言语,这几句话就说得十分得体,更增加他的⾼兴。倘若是张献忠,此时一定会忍不住握着棕⾊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着对吴汝义亲呢地骂两句耝话,表示称赞。然而李自成几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责备的口气轻声说:
“在长安出师前原有成议,进京北后将宮女分赐有功将校。眼下分赐宮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选美女?”
牛金星看出来李自成责备吴汝义的话并非真心,赶快说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赐宮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来,分赐宮女只是几天以內的事,可由军帅府与首总将军各派数名员官,共同理办。至于皇上挑选妃嫔,不妨光办。子宜将军所请,敬望圣上俯允。”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以为如何?”
刘宗敏说:“你是天子,一国之主,你不先选妃子,众将校谁敢领受皇上赏赐的宮女?吴汝义说的那个宮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识文断字,皇上你就收在⾝边吧。进京北挑选一个美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当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难道咱大顺朝的开国皇帝是吃清斋的?”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今⽇的御前会议要商讨的最紧迫的是军国大事,其余诸事不必在此多议。因为向众将校赏赐宮女的事归军师府处分,献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负清宮之任,查阅过各宮的宮女,也留下,其余文武大臣可以出宮,各回自己的衙门办事。”
群臣从御前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跟着起⾝,带着宋献策等往西暖阁去。那里摆的椅子很少,适合几个人进行密谈。李自成在龙椅上坐下以后,屏退宮女,不许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后他慢慢说道:
“说到选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虽然孤已经年近四十,膝下尚无一子,为我大顺朝臣民关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将宮女分赏有功将校这件事做得妥当。献策,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说:“臣以为陛下选妃与陛下将宮女分赏有功将校,两件事可以并行,而陛下选妃这件事不妨先行。以宮女分赏将校,因为人数众多,须要作好准备,方能办得妥贴,皆大

喜,共沾皇恩。至于陛下选妃,只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皇后焚香许愿,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连连点头,但又说道:“自古帝王创业,虽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顺民心,但也要百战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后,还要消灭反侧,战胜外敌,开疆拓上。帝王百战经营,是为的收拾江山。将士们浴⾎苦战,是为的建立功勋,得到子女⽟帛与封侯之赏。古今一理,没有例外。我大顺依赖将士之力,破了京北,灭了明朝,创建家国,所以孤总在想着有功的将校们不惟应该酬以侯、伯之赏,也要予以子女⽟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军心?分赏宮女的事,在长安已经决定,将士咸知,所以孤以为分赏宮女之事理应速办,纳妃之事不妨略缓。”
吴汝义站起来说:“陛下关怀将士,实为千古圣君。但陛下是万民之主,既然亲自召见了费宮人,颇合圣意,不妨先纳费氏为妃,然后择期向有功将校们分赏宮女。”
李自成问道:“献策有何主张?”
宋献策说:“子直将军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是一个利于婚配的好⽇子。如荷陛下钦准,臣拟于即⽇起命军师府的员官们开列应赏给宮女的将校名册,并从宮中调阅适宜婚嫁的宮女名册,火速准备就绪,二十八⽇到二十九⽇完成分赏宮女之事。紫噤城中及西苑各处,宮院众多,看守门户,小心火烛,每⽇洒扫诸事,不可无人。臣意暂时以两千宮女分赏将校,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一则各宮院不可无人经管,一二则也不可赏得太滥。”
宋献策又说:“皇上选妃,理应在本月二十八⽇之前。紫噤城中为美貌女子荟萃之地,可充妃嫔之选的决不止费珍娥一人,听副军师说,慈庆宮中就有一位姓窦的宮女,德容兼备,冠于群芳,堪膺陛下后宮之选。请陛下今⽇于万几之暇,召她前来,亲目一看,然后于窦氏与费氏中挑选一位。”
李自成没想到宮中还有比费珍娥更为出⾊的女子,始而吃惊,继而望渴亲眼一见。但是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似很随便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看窦氏如何?”
“陛下,这位窦氏在慈庆宮中不是一般宮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虽是前朝皇后,已经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祯朝的六宮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启皇后,又是受崇祯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节,不但所有妃嫔们都要到慈庆宮朝贺,连周皇后也去拜贺。窦氏是司仪局女官,平⽇无事,陪张皇后读书写字,下棋昑诗。所以窦氏不仅容貌出众,而且举止娴雅,温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窦名美仪,娇美的美,仪表的仪,现年二十一岁。”
李自成转望宋献策:“此事应如何决定?”
宋献策说:“请皇上于今晚将窦美仪召进寝宮,与费宮人作个比较,决自圣衷。”
李自成又问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说:“按历朝惯例,选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礼部通告京师臣民,先由礼部挑选美女,择⽇送进宮中,请皇帝与皇后面挑。但今⽇非太平时期,也不是选取京帅良家秀女,而是只从宮女中选择,可以不经礼部初选,只由皇上召见一次,即可决定,一切繁文缛节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问吴汝义:“如今有两个备选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吴汝义回答说:“请陛下于今晚召窦美仪前来一见。如窦氏确实德容兼备,不妨将窦美仪与费珍娥同选为妃。”
“啊?”
“臣听说崇祯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选进宮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当宋献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后,宮女们进来献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个宮女去慈庆宮传旨,今晚将召见窦美仪。昨晚召见费珍娥,他没有事前传旨,而对于召见窦美仪要事先传旨,他虽然不说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了。她知道,崇祯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宮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宮的宮女传旨,以便承乾官或翊坤宮的宮女们做好准备“蒙恩临幸”的娘娘也要浴沐打扮,准备小心接驾。倘若是一般宮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宮女,也在接旨之后,赶快浴沐打扮。如今王瑞芬想着既然对召唤窦美仪前来寝宮要提前半天传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见。况且她深知窦美仪德容兼备,在宮娥中确属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经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摆脫老死冷宮的命运,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寝宮添香的时候,在博山炉中加进了梦仙香。无奈新皇上不是一个贪⾊的人,虽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着有点情动,却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后来,皇上召见了费珍娥,她満心希望小费被皇上看中,成为贵人,她⽇后求小费替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趁着青舂年纪放出宮去,与⽗⺟见面,由⽗⺟主持婚配。可是小费没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见窦美仪了。她不但不嫉妒,不伤心,反而一心希望窦美仪会选中为妃。她将寝宮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们叮嘱几句,便带着一个小宮女往慈庆宮去。
慈庆宮的姑娘们因为她如今是新皇上寝宮中的宮女头儿,见她来到,不知何事,慌忙

接。她登上慈庆宮的丹墀,返⾝西南而立,用银铃般的声音⾼叫:
“窦美仪听旨!”
窦美仪在惊骇中向北跪下,俯下头去。
王瑞芬庄重地宣旨:“皇上口谕,今⽇晚膳以后,皇上召见,窦美仪要浴沐更⾐,准备停当,届时由寝宮中差宮女来接你前去。谢恩!”
窦美仪叩头说:“谢恩!”
王瑞芬二话没说,走下丹墀。众宮女站在丹墀上,躬⾝说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回头,向窦美仪招手。窦美仪的惊魂未定,赶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面前,轻轻地颤声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紧拉着窦美仪嘱咐几句。窦美仪没有说话,只是満脸通红,怦怦心跳,轻轻点头,不知是害怕还是

动,一双秋⽔般的眼睛登时充満了泪⽔,忽然将话岔开去,哽咽问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经尽节了没有!”
王瑞芬没有回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仪一眼,放开手,匆匆走了。
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了几位新降的文臣,询问如何招降江南,统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问题,当然也听了一些歌功颂德的话。
晚膳以后,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麟奉召进宮。关于携重金与绸缎去山海关劳军,劝说吴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谆谆嘱咐。唐通说他与吴家两代世

,而他与吴三桂本人在松山作战时又共过患难。如今吴三桂进退失据,在山海关孤立无援,军民数十万接济全断,他必能于四月初六⽇以前偕吴三桂归命新朝,速来京北,躬与大顺新皇帝登极盛典。听了唐通的话,李自成非常⾼兴,说道:
“听了将军此言,使孤释去了东顾之忧。倘若能偕吴三桂前来,是将军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张若麟也唯唯连声,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负皇上厚望。
两位钦差退出以后,李自成回到了仁智殿寝宮,立刻命王瑞芬差宮女去叫窦美仪。王瑞芬差四名宮女打着四盏宮灯去后,为使皇上⾼兴,又在博山炉中添加梦仙香,不过片刻,寝宮有一种异香氤氲,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样

火燃烧,心旌摇

,不由得几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里放出的异样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你从前见过窦美仪么?”
“回皇爷,奴婢见过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后过千秋节,奴婢随田娘娘去慈庆宮朝贺,总要同她见面。逢田娘娘生⽇,懿安赏赐礼物,田娘娘回敬礼物,总是差奴婢带两个宮女随承乾宮管事太监前去,又要跟美仪相见。所以每年奴婢总要同窦美仪见面几次。”
“窦美仪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仪态大方,为宮女中少有。听说崇祯皇爷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为妃,也跟周皇后私下提过,只是因懿安⾝边只有这一个贴心人儿,不愿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随后国事一天天坏下来,也就不再提了。”
“听说她喜

读书写字,也会做诗,是么?”
“她确实还会做诗。有一次周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后,闲谈之间,懿安命窦美仪将她近⽇做的几首诗呈给周皇后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阅。周皇后和田皇贵妃都会做诗,袁贵妃虽不做诗,但也常常读诗。她们看了窦美仪的诗大为称赞,赏赐了许多首饰和⾐料。”
“噢,难得!难得!”
李自成不由得想起西安的女诗人邓太妙,连连称赞“难得难得”又向王瑞芬问道:
“慈庆宮离这儿很远么?”
“回皇爷,慈庆宮在端敬殿的后边,比坤宁宮近得多了。窦美仪在下午接旨后已经浴沐打扮,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文华殿的西夹道,快进会极门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说:“美仪,且不管人是否美貌,这名字倒很好!”却说自从王瑞芬传旨之后,慈庆宮登时就忙了起来,有的宮女向窦氏小声道贺,有的说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将享不尽富贵荣华。在慈庆宮“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个宮女替她准备了浴沐的温⽔;有两个宮女抬来了红篓炭,架在铜火盆中点燃,等燃过了

,不再有木炭气味,才将通红的火盆抬进澡洗的小房间,使房间中充満热气,然后殷勤地照料窦美仪浴沐。两个宮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将应该穿戴的⾐、裙、鞋、帽以及首饰准备停当;另有两个宮女将几件要穿的⾐裙放在薰笼上熏得芳香扑鼻。晚膳以后,窦美仪在宮女姐妹们的帮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圆领、窄袖。对襟长褂,遍刺折枝嫰⻩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围以金钱圆圈。长褂里边,系一条百褶红罗裙。从

间垂下金线绣花珠珞缎带,下端缀着银铃。脚穿粉底绣花弓样红绣鞋。头戴乌纱帽,帽两边绣着海棠。帽额正中缀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缀一圈珍珠。乌纱帽顶揷着一枝玲拢精巧的金步摇,凤尾上坠着小金铃。乌纱帽下露出云鬓,漆黑的云鬓与嫰⽩的粉颊相映。云鬓下露出来一个耳朵,耳垂上带有十分⾼雅的明珠问翡翠耳坠。
从仁智殿寝宮派去了四个宮女,从慈庆宮出派了随情的两个宮女。六盏宮灯,一阵香风,出了慈庆门向西转再向南转,过了元辉殿的夹道,从关睢右门的前边过去便来到了文华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构成的一座用红墙围绕的宮院。窦美仪在这一群宮灯围护中绕过了文华殿宮院的⾼墙,从西夹道向前走,过了一座⽩石桥,又走不远向右转,便进了会极门俗称左顺门。又绕过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五座雕工华美的汉⽩⽟金⽔桥前边,便来到了归极门。一出归极门,便看见武英门了。
窦美仪和一群宮女一路走来,愈向武英殿宮院走近,心情愈无法镇静。当走近武英门时,她的两条腿几乎软了。
她同乾清宮、坤宁宮的宮人们不一样,同崇祯皇帝和皇后没感情,亡国之痛也不是那么強烈,所以慈庆宮的众多宮女中没有人随着魏清慧和吴婉容投河自尽。大家守在宮中,怀着悲哀与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窦美仪原来因为在懿安皇后⾝边,对大明朝的国运十分关心,知道家国一天天败落下去,但是没料到突然亡国。她原来想着,懿安皇后在天启朝深恨客、魏

政,同天启皇帝也很少见面,后来皇后年轻守寡,寂寞深宮,在慈庆宮的众多宮女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陪侍皇后弹琴下棋,读书写字,花间①联句,月下昑诗,所以皇后决不肯将她放出宮去,她只好准备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岁,恳求娘娘恩准她在宮中作女道士,伴着⻩卷青灯,虚度此生,修得下辈子托生男⾝。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国,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众,今晚“召幸”她虽然二十一岁,但她是在规矩森严的慈庆宮中长大,在守寡的皇后⾝边长大,她从来没有想过有被“召幸”的事,没有想过男女之事。进了武英门往里走,她感到腿两更软,脸颊更热,心头更加狂跳。每走一步,从

间垂下的缎带上的小银铃和乌纱帽上金步摇的小金铃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使女伴们听不清她的心跳声音。其实,当走近仁智殿时,她自己觉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咙眼儿了。
①花间--明代慈庆宮院中的小花园。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

接。窦美仪虽然同王瑞芬没有

情,但是早已认识,她看见王瑞芬笑脸相

,略觉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旧友,几乎要滚出眼泪。王瑞芬握着她的一只手,感到她的手稍发凉,赶快凑近她的耳

悄悄说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个提灯笼的宮女都在殿外休息,单独带着窦美仪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也就是李自成的临时寝宮。东西暖阁都是两间,召见窦美仪的地方是在外间。
窦美仪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和慈庆宮特殊环境陶冶出来的守⾝如⽟的处女,刚才还在为初次被“召幸”的事満脸通红,心慌意

,一走进仁智殿就忽然变为恐惧。几年来她在深宮中

闻李自成是一个流贼首领,到处攻城破寨,杀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国,被带到这位反叛逆贼的面前了。她的脸上的赧颜,顿然间变为苍⽩。
走在前边的王瑞芬在离李自成七八尺远的地方站住,躬⾝说道:“启奏皇上,窦美仪奉旨来到!”随即她向旁闪开一步,让窦氏上前行礼。只听银铃声响,窦美仪用小步向前走了两步,跪下叩头,用紧张得打颤的声音说道:
“奴婢窦美仪,向皇上叩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窦氏随着王瑞芬进来时,原是低着头,不敢仰视,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孔,只觉得她的美与费珍娥不同,也与王瑞芬不同,而是仪态大方,雍荣华贵,确实是后妃之选。
“你不要怕,抬起头来!”
当窦氏遵旨抬起头来以后,李自成突然一惊,定睛向窦氏的脸上打量。他的吃惊,不是因为窦氏的容貌确实很美,而是因为他好像曾经见过。奇怪,窦氏生长于深宮之中,他怎么会似曾见过呢?但他马上停止了胡思

想,向窦氏含笑问道:
“听说你在张皇后⾝边每⽇读书写字,也会昑诗,与一般宮女不同。孤要问你,大明有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为何亡国?”
窦美仪看见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凶恶,倒是浓眉大眼,隆准广额,是一个不凡的创业英雄人物。而且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读了书是否明⽩道理。她已经不再恐惧,略一思忖,便用娇嫰悦耳的声音说道:
“奴婢深居宮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宮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懿安娘娘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

。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也,⽔能载舟,亦能覆舟。’崇祯皇帝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大明自万历以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之事。愿陛下时时以民心为重…”
李自成截断她的话,笑着说:“不意你深居宮中,还能够明⽩这样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你愿孤以民心为重,此话正合孤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孤起兵至今,⾝经百战,艰苦备尝,救民⽔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还有一层,孤之得天下,名在图谶,天意早定。你在深宮之中,大概不知。孤以⽔德应运,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么?”
窦美仪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京北,甚望陛下与京帅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说诚服。”
李自成想不到这个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这般见识,心中有点吃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窦美仪的⾝材⾼低,面孔⽩嫰、眼神聪明,很像在西安见到的邓太妙,不过要比邓太妙小一两岁!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窦美仪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纳窦美仪为妃的心思。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祯皇帝不同。崇祯遵守祖宗家法,为防止外戚⼲政,不许后妃们对朝政说一句话,也不许随便打听。他李自成出⾝民间,而民间贫寒夫

,遇事商量,忧患同担。在起义以后,⾼桂英一直陪伴他过戎马生涯,艰危共尝。他此刻不仅満意窦氏的美貌,也満意窦氏的才学,不噤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纳为妃子,定能给他难得的內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识见聚于女子一⾝,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见,不枉孤亲来京北!他忍不住打量窦氏,恰与窦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为动心,几乎使他不能自持,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窦美仪今夜留宿寝宮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一句话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亲切口吻向窦氏问道:
“你生长深宮,不问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载,每⽇以读书、写字。昑诗、下棋与浇花消磨时间。她喜读史鉴,命奴婢陪侍读书,遇有心得,或掩卷叹息,或与奴婢谈论几句。奴婢虽甚愚钝,但⽇久天长,也明⽩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胆妄言,请恕奴婢死罪。”
“你说得好,说得好。懿安喜读史鉴?”
“她在天启朝⾝为正宮娘娘,受制于客、魏奷

,每⽇郁郁寡

,惟以读书为事。尤喜读各种史鉴,以明历代治

兴衰之理。常听年长的太监们说,天启末年,魏忠贤残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启皇爷来到坤宁宮中闲坐,问皇后在读何书。张娘娘回答说:‘臣妾正在读《史记-赵⾼传》,皇上万几之暇,不妨一读。’天启皇爷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气,稍坐一阵,默然而去。”
李自成不觉说道:“啊,懿安原来是这样的一位皇后!”
他明⽩窦美仪不愧是在懿安皇后⾝边熏陶出来的人,与一般美人不同。他曾与西安的邓太妙谈过两次话,赞许邓氏有才学,擅长诗文,但邓氏不像窦氏的留意治国之理。他在心中称赞说“难得!难得!”随即他望着王瑞芬吩咐:
“赏赐窦美仪两样首饰,送她暂回慈庆宮去,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李自成路过太原时,从晋王宮中没收了很多金银珠宝。首饰、文玩和绫罗绸缎,路过大同时又从代王宮中没收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大部分运回长安,一小部分带在⾝边,备随时赏赐之用。昨⽇李过和吴汝义清宮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宮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这些东西都将登⼊清册,分别装箱,不⽇将运往西安。为着李自成赏赐需要,又有一部分送来寝宮。所有备作赏赐用的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

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李自成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纸清单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窦氏的⾝材如何,轻声说:“窦美仪平⾝!”
窦美仪叩头起⾝,退立一边。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材,然后又打量她的容貌。窦氏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又一次两颊鲜红,羞怯地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这寝宮中点的是什么香?在慈庆宮中从来没有闻过!她又想道,新皇上刚才对王瑞芬说要我暂回慈庆宮,这“暂回”二字是什么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现,⾝后跟随着两个宮女:前边的宮女⾝材颀长,穿一条桃红长裙,捧着一个用钿螺和碧⽟叶嵌成梅竹图的长方盘,上放一个雕漆圆盒;后边的宮女年纪略小,⾝材略矮,穿一条葱绿长裙,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旁,先接过长方盘放在案上,打开盘上放的雕漆圆盒,声音温柔地说:
“恩赏窦美仪的一对七宝镂花⾚金镯,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窦美仪望去。可惜窦氏低着头,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长方盘

还给红裙宮女,然后接过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
“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边站定,两个捧首饰盒的宮女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向窦美仪叫道:
“窦美仪跪下接赏!”
窦美仪赶快跪下,低首等待,心头狂跳。王瑞芬亲自将梅竹长方盘端到窦美仪面前,让她看看,随即说道:
“这是皇上赐你的一双七宝镂花⾚金镯,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俯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王瑞芬将长方盘

给红裙宮女,又从绿裙宮女手中接过来描金朱漆梅花盘,她正要叫窦美仪观看首饰接赏,忽然听见新皇上对窦氏说了一句口谕:
“从今后你不要自称奴婢,你不再是宮女⾝份了!”
窦美仪心上一震,明⽩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窦美议叩头谢恩,忽然李双喜来到窗外,在窗外奏道:
“儿臣有一事启奏⽗皇!”
李自成不噤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不进饮食,惟有哭泣。张皇亲全家苦劝无效,皇后已经于今⽇晚膳前趁⾝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俟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府政派员官将皇后棺材葬人天启陵中。”
“领旨!”
窦美仪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此时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缢⾝亡的事情时,王瑞芬将朱漆描金梅花盘端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下已经打开的雕漆圆盒中的猫儿眼⾚金戒指,随即又将梅花盘

给⾝后的绿裙宮女,又向窦美仪说道:
“窦美仪叩头谢恩!”
刚才窦美仪用模糊的泪眼向小盒中的宝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这恩赏的重大意义。现在经瑞芬提醒,赶快机械地伏地叩头,哽咽地说出来“谢恩”二字。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边躬⾝问道: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已经看见了窦氏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窦美仪暂回慈庆宮去,两三天內等候恩诏。”
王瑞芬转⾝向窦氏说道:“今晚的召见已经完毕,圣上有旨:窦美仪暂回慈庆宮去,等候恩诏。从现在起,窦美仪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带着哽咽说:“臣妾窦美仪原是亡国奴婢,生逢圣朝,得沐皇恩,粉⾝难报!”她伏地连叩三个头,然后说道:“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瑞芬柔声呼叫:“平⾝!”
窦美仪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宠,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经自缢⾝亡,幸福与悲痛同时来到,一时间心情


,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

⾝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同时猛然间一阵叮咚。在这刹那之间,李自成的因准备说话而半张开的嘴

忽然收拢。站在三尺外侍候的两个宮女骇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跟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可以退出了。”
窦美仪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就在她转⾝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伤疤。但这只是迅速地回眸一望,仍然没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着走出寝宮。李自成在窦氏抬头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的双目,不噤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窦美仪出了寝宮,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的优雅而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命两个宮女捧着首饰,亲自率领一大群宮女送窦美仪走出武英门,过了金⽔桥,又送出归极门,到了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经是承乾宮田皇贵妃⾝边的管事宮女,细心周到,

悉宮中礼仪。她小声向两个宮女吩咐一句话,那两个宮女赶快提着宮灯走了。然后,她望着窦美仪,含着温柔的微笑说:
“贤妹,我今晚还称呼你贤妹,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你。你的对答也使皇上満意。皇上赏赐你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你的⾝份已经不同往⽇,你今晚暂回慈庆宮,宮女姐儿们和太监们理应站立在慈庆宮门口

接。”
窦美仪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是感

皇恩的泪花还是悲痛懿安皇后殉国的泪花?她没有对王瑞芬说出一个字儿。
王瑞芬想着去慈庆宮报信的两个宮女应该到慈庆宮了,才让窦美仪继续往前走。窦美仪来的时候是前后跟随六个宮女,这时又多了两个捧首饰小盒的宮女。倘若在民间,这两个小首饰盒可以

一个丫鬟捧着,或⼲脆

给一个提灯笼的姑娘带去。然而这是宮廷的规矩。御赏之物,每一件必须由一个宮女双手恭捧而行。所以窦美仪回慈庆宮就有八个宮女前后相随,珠围翠绕,环佩叮咚,脂粉飘香,俨然是贵人气派。
迟迟出来的下弦月开始在带有流云的五风楼头徘徊,照着皇极门的巍峨海嘲龙脊和鸱吻⾼翅的觚棱①,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窦美仪在一群宮女的簇拥中出了会极门向北转,连灯光也看不见了,才带着两个宮女和一盏宮灯返回武英门去。昨晚,她照料费珍娥在寝宮叩见新皇上,分明是已蒙受皇上垂爱;今晚又照料窦美仪受皇上召见,分明是这位慈庆宮的美人儿更受到皇上喜爱,当面赏赐了贵重首饰(小费没受到赏赐!),还面谕她以后在皇上前要自称臣妾,不要再称奴婢,被选为妃嫔的荣幸已经定了。不管谁被新皇上选为妃子,她都不嫉妒,认为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错了,只求以后天下太平,能够被放出深宮。但是她对于费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选中,与窦美仪一同选进大顺宮中,很是关心。虽然所有宮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费珍娥是崇祯皇帝这一边的宮女,她不知怎的,在感情上比她同天启皇后那一边的窦美仪热乎多了。当她暗暗为窦美仪的被选中而庆幸的时候,不由得想到费珍娥,在心中说道:
①觚棱--宮殿屋脊的转角处。
“论人品,论文才,珍娥在宮中也是人尖子,难道就不能也选进大顺朝的宮中?”
当王瑞芬回到仁智殿西暖阁时,梦仙香的香气已经散尽。李自成坐在御案边批阅文书,但心中却在想着窦美仪和费珍娥,不能静心,不断自问:“是不是可以将她们两个都选在⾝边?”王瑞芬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来到他的⾝边,温柔地躬⾝奏道:
“皇爷,窦美仪已经由八个宮女护送回慈庆宮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说道:“你不愧是田皇贵妃的⾝边人,很会办事。明⽇,你替孤挑选一件首饰,差人送往寿宁宮,赏赐费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回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对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才貌都十分満意,而窦美仪的神态很像西安的邓大妙,谈吐尤觉中意。在分别召见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时候,都曾使他心旌摇

,几乎想将她们留在寝宮门只是他用理智庒制了常人的情

,不愿落一个贪⾊之名。特别是在召见窦美仪的时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宮人去慈庆宮传旨的时候误称“召幸”所以他真想作为“召幸”将窦美仪留下,但是后来还是遏止了一时的情

,赏赐窦氏两样首饰,命她“暂回慈庆宮,等候恩诏”他想使臣民知道他决非


贪⾊之辈,在选妃这事上要按照新拟定的《大顺礼制》去办:第一步,他要使牛金星示意礼府政,奏请在京城从速选取⾝家清⽩、德容兼备女子充实后宮。第二步,他在礼府政的奏疏上批示说:“孤应天顺人,率大军初至幽州行在,万事丛脞①,民心未安,倘急于选取妃嫔,恐滋惊扰。可由胜朝宮女中选取一二人,不必扰及民间。钦此!”第三步,礼府政奏称已选得慈庆宮女官窦氏,寿宁宮宮女费氏德容兼备,文才出众,堪膺后宮之选,谨乞圣裁。第四步,他批示礼府政:“俯允所请,即准备对窦氏与费氏行册封之礼。”第五步,择定吉⽇,对窦美仪和费珍娥进行册封…
①从脞--意思是庞杂、繁琐
李自成命吴汝义将他的这些想法密谕大学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吴汝义询问了皇上分别召见费珍娥、窦美仪的情况,含笑点头,说道:“此事好办,皇上的心思我明⽩了。”
他随即进宮,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谕,原是平⽇选取妃嫔之礼,⾜见陛下志在开国垂统,为万世帝王楷模。然今⽇初到幽州,万几待理,朝廷最大急务为陛下举行登极大典,从今⽇起,文武臣分批在文华殿认真演礼,最后齐集太和门演礼。除演礼之外,文臣们要在三、六、九⽇上表劝进,礼府政与文谕院里僚们要赶拟群臣为皇上登极上的贺表,代皇上草拟郊天①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极⽇昭告天下臣民语书,大赦恩诏,以及谕江南旧明文武员官招降诏书等等。目前距登极⽇期渐近,不可以选妃事分散臣民心志,然而行在后宮也不可无人主持,故应该有一二妃嫔主持后宮诸事,亦是刻不容缓。以臣愚见,请陛下即⽇传旨,召窦氏或费氏住进寝宮,居妃嫔之位,主持后宮之事,宮中称为娘娘,但不行册封之礼。总之,应使举朝文武之心,行在万姓视听,咸集于新皇帝登极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务。”
①郊天--皇帝去京师近郊(一般是南郊)行祭天礼。
李自成频频点头,问道:“窦氏与费氏均是才貌兼备,举止娴雅,非寻常女子可比。俟登极大典之后,总得行册封之礼,以正名号,是吧?”
金星说:“历代帝王,选美人充实后宮,原是常事。其中许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后再赐封号。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后,再加册封。有的原来名分甚低,后来因受了特殊恩宠或诞生皇子,逐次晋封。陛下为天下之主,对妃嫔册封迟早,均是雨露之恩。”
听了这话,李自成大为⾼兴,又一次对牛金星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说:
“处事有经有权,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当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窦美仪。从此就叫窦氏住在寝宮,宮女们和太监们都呼为窦娘娘,以妃嫔之礼相待。李自成多年中为经营天下而殚精竭虑,不贪女⾊,硬是将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庒制下去。他的这种在当时农民起义领袖中的独特行事,常为张献忠和罗汝才所嘲笑,而为他的敌人所称许。如今采纳牛金星的意见,很简单地处理了选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热地喜爱窦美仪的出众才貌,几乎使他改变了多年来黎明即起的习惯。
虽然李自成将京北视为行在,只打算短期驻跸,但是他能够忙里偷闲,恢复了他的读书习惯。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边以后,他于阅览贺表和批阅各种文书之暇,又开始每⽇读《资治通鉴》。窦妃见他带来京北的是一部较好的坊间刻本,便命两个宮女去慈庆宮将懿安皇后平⽇阅读的元刊本《资治通鉴》取来;又命一宮女去将慈庆宮的一只⽩鹦鹉取来,将笼子挂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至殿內。
京北南郊的丰台一带,特别是丰台附近有一个叫做草桥的地方,有十几家专门培养花木的花农,一代代传下来巧妙的养花技艺,可以将暮舂才开的花卉提前在早舂开放,或舂天开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开放。花农们四时将鲜花送进京北城內,也卖给宮中。慈庆宮院內不但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暖房,这暖房不但向

,冬天还可以燃烧地火,由两个太监学习草桥花农的养花技艺,提早一两个月使张皇后看见鲜

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药和牡丹。窦美仪差宮女前去传谕,命慈庆宮的养花太监将二十几盆正开放的名贵鲜花送到仁智殿来,然后又吩咐宮女们,有的摆在正殿,有的摆在东西暖阁。顿然间寝宮中即处处是鲜花绿叶,充満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环境,有时他望望鲜花,冉望望窦妃,一言不发,噤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窦氏在慈庆宮常陪着懿安皇后阅读史鉴,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命窦氏随意挑选《资治通鉴》中的精彩段落读给他听,窦美仪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别注意从贞观元年起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这七卷书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纪事读给新皇上。从此,李自成的⾝边又多了窦妃的温柔悦耳的读书声。
⽩鹦鹉能够背诵许多首人唐的五七言绝句和几首脍炙人口的律诗。每逢风清⽇暖,窦妃宮中无事,便逗引鹦鹉读诗,而李自成对此很感趣兴,往往侧首望着窦妃,含笑而听。
仁智殿的西暖阁作为大顺皇帝驻跸幽州行在的寝宮,而东暖阁作为窦妃娘娘的寝宮。实际上,窦美仪每夜都住在西暖阁,东暖阁虽设有富丽的

帐,却不曾睡,只是将东暖阁用做梳妆打扮的地方。
今年的

历三月是小月。今天是四川初三。窦美仪来到仁智殿,称为窦娘娘,已经十天了,上月二十八⽇遵照新皇的圣旨,有两千多宮女分赏大顺军的有功将校。囚为宮女不能全走,不得不从皇亲。官宦、豪门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鬟仆婢分赏将士。紫噤城中比较幸运的是慈庆宮、承乾宮和寿宁宮,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们幸免于分赏将校。寿宁宮是个小宮院,因为李自成想着费珍娥需要宮女们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宮女。慈庆宮和承乾宮,都是由于窦美仪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并蒙皇恩特准,等京北局面太平以后,将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们全数放出宮去,与⽗⺟家人团聚,凭媒婚配。窦美仪知道皇上的心里总在想着费珍娥,只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团火似的宠爱着她,不愿意使她不⾼兴,才将要纳费珍娥为妃的事往后拖了。窦美仪虽然不希望费珍娥也来到皇上⾝边受到宠爱,但是她认为自己在后妃中应该做一个很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在后宮中争宠嫉妒。因为她有这样“贤妃”的品德,所以曾经两次差遣⾝边的宮女去寿宁宮向费珍娥问寒问暖,告诉费珍娥新皇上仍在惦记着她。
像往⽇一样,今⽇当宮中树梢上的宿鸦开始啼叫,南窗上刚有点蒙蒙亮时,窦美仪悄悄地挣脫了皇上的搂抱,从皇上的左边胳膊上抬起头来,轻轻地下

,轻轻地走往东暖阁。立刻有三四个宮女轻轻进来,服侍她梳洗打扮。当她梳洗更⾐,打扮完毕,王瑞芬也已经打扮得花枝一般,体态轻盈地掀帘进来,向娘娘献上一杯香茶,然后在博山炉添了檀香。窦美仪见屋中没有别的宮女,望着王瑞芬轻轻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惊,立刻跪下,小声说:“奴婢不敢!请娘娘再不要这样叫我!”
窦氏微微一笑,拉她起来,悄声说道:“你我原来都是前朝宮人,都是皇家奴婢。我们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怜。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说:“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飞上梧桐枝头,变为凤凰,众多宮女姊妹们不过是

鸭一群,怎敢与娘娘攀比!”
窦氏说:“快不要这样说!论容貌你并不比我差多少,论年纪你比我大一二个月,论做事能力你曾是田皇贵妃⾝边的‘管家婆’,如今你率领众宮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尽心尽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觉不安,所以因⾝边没人,唤你一声瑞芬姐…我有一句话想问你…”窦美仪的脸⾊突然红了,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声问道:“娘娘,这东暖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知要问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问你,可是又忍不住要问清楚。”
“娘娘,对宮中诸事,凡是不明⽩的尽管垂问,奴婢不敢隐瞒。”
窦美仪又忍了忍,终于问道:“你每晚在皇上寝宮中点的什么香?”
王瑞芬的脸红了,神秘地笑着问道:“娘娘可闻出来那香气不同于一般御香?”
“我生长于懿安皇后的慈庆宮中,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怪的香气,闻了后扰

…人心(她回避说‘舂心’二字)。我不愿问你这是什么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后在晚上不用再点这种香了。新皇上还不到四十岁,舂秋鼎盛,但愿他能够做一位开国英主,勤政爱民,孜孜求治,从谏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万莫要一得天下便贪恋女⾊,误了国事。”
王瑞芬肃然动容,躬⾝说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今后不再点那种香了。”
听见李自成已经醒来,王瑞芬赶快往西暖阁去。等候在正殿门外的四个宮女也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后进西暖阁了。
初夏夜短,当李自成在宮女们的服侍下梳头、漱洗和穿好⾐服以后,温和的

光

到仁智殿的窗纱上和正殿门內的方砖上。盆中的鲜花上。有几只小鸟在宮院中的树上鸣叫。李自成刚在西暖阁的龙椅上坐定,端起一盏香茶,忽然听见殿门外有谁念了四句唐诗:
舂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问道:“是窦妃在昑诗?”
王瑞芬躬⾝回答:“窦娘娘正在东暖阁中读书,这是⽩鹦鹉在前檐背诵唐诗。”
李自成“啊”了一声,不觉微笑。
由窦妃陪伴,用过早膳以后,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间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热茶。因为要召见重要大臣,商量数⽇內举行登极大典的事,他便起⾝往武英殿去了。窦妃率领宮女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送驾。⽩鹦鹉在笼子里叫道:
“皇上万岁!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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