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徇私舞弊和礼俗
每个家族,在国中,实际系一互助小组织,在这个组织里头,各人尽其力而取所需。其间分子与分子的互助,发展到很⾼的程度,盖受着一种道德意识和家族光荣的鼓励。有时一个兄弟会渡海离家数千里,以恢复那破了产的哥哥的名誉。一个环境较好的人常拨其全家消费的大部分,苟非全部,以资助其侄儿的就学,此固视为寻常事,非有任何功绩可言者。一个功名利达的人做了官,常使好差使支配给他的亲戚;而倘没有现成的差使,亦可以生产几个拿⼲俸的闲职。这样拿⼲俸和徇私的习惯,随着每度政治变⾰运动而发展起来。这种习惯加上经济的庒迫,变成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毁损人而不受人之毁损。这种力量是异常大巨的,虽经政治改⾰期的屡次努力,秉着十分热情的好意也终于收了失败的结局。
公平地观察一下,徇私并不劣于别种恶习的"情面"。一个部长,不独位置其侄儿于部內,同时还须安揷其他员官的侄儿——倘这些员官是比他⾼级的,还写着荐贤书给他,那么许多贤侄儿往哪里去安揷呢?除非拿⼲俸或予以咨议顾问之类的名义。经济庒力和人口过剩的排挤是那样尖锐,而同时又有那么许多能够写得一手好文章的读书人,却没有一个人会修理一座碳化器或配置一架收音机,致令每一个新公事机关成立或官吏就职之⽇,就有数百封介绍书蜂拥而来。是以那是很天然,慈善事业乃从家族为始,因为家族应看作国中传统的业失
险保制度。每个家各自照顾自己的业失分子,既经照顾业失分子,其第二步较好的工作为替他寻觅位置。这种办法应略胜慈善事业一筹,因为它教训那些运气不佳的分子以自立的意识,而那些受到这样资助的人又转而帮助家族其他分子。此外,这些大官僚掠夺了家国的财产以私肥自己的家族,或给养当世的一代,或可接续蓄养三四代,积资常自数十万至数千万,仅志在光耀门楣而为家族中的好分子。营利舞弊,敲诈钱财,对于公众是一种恶行,对于家族却是美德。因为一切国中人都是家族的好分子,是以国中语言文法中最普通的动词活用,像辜鸿铭说过是动词"把"字(英文本原文系Squeeze一字,有榨取剥削的意义),好似吾们的常用语中"我把你…你把他…他把我…你把那冤枉的事…我把你这卖国的奷臣…他把我带到这儿…"这个把字是正规的动词。
如是,国中式的共产主义,培养出了个人主义,而限于家族以內的合作观念,产生了盗窃狂的结果,此盗窃狂却又带着利他主义的⾊彩,真是妙不可言。盗窃狂——舞弊的习

——又可以和个人的诚实

并行而不悖,甚至可以和博爱并行而不悖,这情形在欧美,也不是陌生的。那些社会上的巨头——他们是国中报纸上时常浮露其尊容的活动人物——他们对于慈善事业不仅一诺千金,往往轻松地捐个十几万块钱给一个大学或市立医院,这种捐赠,其实不过将其自民人掠夺而来的金钱返还于民人。这样的情形,东亚和欧美却不谋而合,其不同之处仅在欧美则唯恐此等真情之败露,而在东亚则似获得社会的默许的。
在国中,即使一个人为了偷窃金钱而被捕,他的被捕罪名不是为了偷盗家国资产。就是北平故宮博物院里的无价之宝,被博物院管理当局所盗窃而经社会揭发,仍不当作盗窃家国财产看待。因为吾人好像有一种政治败腐的宿命的,这宿命在逻辑论体系上是紧随着"贤能府政"的学理(参阅第九节"贤能府政")。孔子教导我们,府政要受贤人君子的统治,吾们乃真当这班统治者作贤人君子看待,没有预算,也没有决算(府政岁支报告),民人没有立法上之同意表决权,政治犯也没有牢狱。其结果,他们的道德素养,敌不住摆在眼前的引

,因而大多数忍不住舞弊起来。
不过这样掠夺来的或盗窃来的金钱,仍常能渗漏而返还之民人,这殆便是德谟克拉西精神的美处,这返还的途径倘不经由大学,则经由一切依赖在他⾝上或服侍他的民人下至听差走役。那些仆人揩揩东家的油⽔,不过在帮助他东家返还金钱于民人,而他们的揩揩油⽔是有着清楚的心意的。侍役的背后,也有一个家庭问题,虽其量的大小与东家不同,家庭问题之

质则无异。
除了上述偏爱徇私和政治败腐之外,另有种种社会特

起自家族制度。它们可以统括地称为缺乏社会训练。它打消了任何形式的社会组织,恰如它的徇私恶习破坏了文官试考制度,它教人"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不是何等的恶行,更坏的是使人倾倒(即垃圾)于邻居的门口。
家族制度的最好的例证,莫如所谓国中人的殷勤礼貌,这是很被误解的论旨。国中人的殷勤礼貌,不能依照伊墨逊(Emerson)氏所下的定义"做事情的欣快的样子"来下界说。国中人办事的殷勤程度完全要的看谁是他所与工作之人。他是不是同一家族中的人或家族的朋友?国中人对待家族及其朋友以外的人,他们的礼貌恰如英国人在殖民地上对待其同种族以外的人。有一个英国人告诉我说:"我们对待自己人是从不骄傲的,这是可喜的一点。"这在英国人应该很感満⾜了,因为他们的自己人布満于全球。国中人对待其朋友及其

习的人是并非无礼貌的,但超出了这个界限,则在社会行动上常对其旁边人取积极的敌意的;如果他是共公汽车的同车乘客,或戏院子买票间附近的客人,彼此的争先恐后,不让于世界大战时火线上冲锋的勇猛。
著者有一次在一个下雨天,在內地的共公汽车站瞧见一位同车乘客,他正在发狂一样争夺一个座位,谁知所占据的乃是司机的座位,却还是坚决地拒绝车站职员的要求,不肯让座。只要用一些社会常识考虑一下,谁都知道没有司机,车中任何人都不得回家,可是他竟缺乏这一些常识。假使你更进一步地分析,这个人是不是被认为可聇?吾们先要知道为什么这样下雨天只有一辆车子以容纳八十多个乘客。原来其他车辆被当地的军事长官征调去充运输之用,所运输的是他人私的物件——那么这位军官的社会常识是在哪里呢?制度既经紊

,人们被迫发狂样地争夺座位,大家耽搁于离家三十里的路程上,在一个下雨天,谁不焦急着盼望早些回家?倘若那个占着司机座位的人站了起来,谁保不有第二人来抢夺这个座位呢?拿这件事情可以作为标准:它显示农村的天真而田野风的礼貌与时代进展速度二者之间的差率的欠整理;显示政治的紊

,这一切驱使个人之间起争夺,而缺乏新的社会意识的遗传法式,是需要时间去补救而发育生长的。
缺乏社会常识正⾜以说明为什么许多共公汽车公司都折了本,许多采矿公司都关了门。缺乏社会知识的范围,延展至广,自图书馆章程以至土地法。⾼级官吏破坏了主要法典,小官吏破坏关系较小的法典,其结果即为全部缺乏社会训练和普遍的蔑视公众章程和规律。
事实是如此的,原来家族制度处在极端的个人主义与现代社会意识二者之中途,这社会意识在欧美是包括了整个社会的。国中的社会,已被家族制度割裂成许多小个体;在它的里面存在着其固有的合作,但个体与个体之间,没有实真统一的联系,除了家国。因为过去国中在这个世界上实际是孤零零地生存着,未受剧烈的竞争倾轧,因而家国观念和民族主义,没有积极地发展起来。如是,家族意识替代了欧美的社会意识和民族意识。有几种类似民族主义形式是在发展着,但欧美人士毋庸为之吃惊。"⻩祸"不会从国中出发。国中人的本质里头,深深伏有一种


,吾们愿意为自己的家族效死,但不

为家国而死,更没有一个人肯为世界而死。
倘把民族全盘地考察一下,吾人好似有意地保存守旧生活。一九三五年曾游历过⽇本与国中的游历家,可以很容易看出最大可能的对照情形。把⽇本人比较一下:他们终⽇忙忙碌碌,读报纸的时间总是在电车上或火车上;他们带着固执猛厉的脸⾊,咬紧坚决的下颚,在他们的眉头,罩着一层迫近眉睫的国难暗影,看似具有果决的主意:若非⽇本粉碎这个世界,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别人所粉碎,是以必须准备这个时代的来临。而国中人穿了长袍,宽⾐博带,雍容温静,优游自得,一若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什么可以把他从酣梦中摇醒过来。无论你走进国中家庭,上国中馆子,走在国中街道上,你真不会相信世界的惨祸或国难行将临头!国中人常自承自己的家国像一盘散沙,每一粒沙屑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家庭。另一方面,⽇本家国是结合在一起,像一块花岗石。这也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花岗石虽然坚固,世界大战的巨弹,或许会把它爆裂开来;但是那一盘散沙,你至多仅能使它散开一下。沙粒固然仍为原来的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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