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棠
罂朝住处走去,脚踏在地上,陡然变得轻快。
“王子说,明⽇西墙下,他亥时过来。”
刚才小臣的话徘徊在脑海,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亥时…她望望头顶,天⾊虽已经变暗,却仍觉得到亥时还要等上许久。
“宮正…”庖人端着一只陶盘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罂,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正在灶旁吃食的两个囿人不解地问。
“我方才似乎看到宮正在笑。”庖人说。
“笑?”两个囿人相觑,一人想了想,道“莫非气头过了?”
“那可好。”另一人抹着嘴道“这几⽇过得心惊,她笑了,我等也好松口气。”
“你想得美!”庖人笑骂道“你以为她是你家妇人,夜里吹灯哄过就好?妇仟如今都看她脸⾊,我等不小心些,将来还有笞条等着!”
那囿人想起两⽇前笞条,不噤寒了一下,继续低头吃食不再出声。
⽇头当空,原野上,満是植物在热浪中曝晒过的味道。
几百的商人武士将狩猎的树林草地三面包围,留个豁口,击鼓呼喝。栖息的飞鸟走兽受惊,逃命一样纷纷冲出来。
豁口外,上百兵车列阵排开,商王早已率着一众贵族等候在此,旌旗

风张扬,铜制兵刃闪闪发亮。见得禽兽奔出,商王⾝后的司马吹起长角,只听控弦声声,一时间飞矢如雨,无数鸟兽在奔跑中前仰后翻。
⾎腥的气味随风弥漫,贵族们愈加奋兴,鼓角声持续轰鸣,他们驱车奔起,或围堵猛兽,或追逐群鹿,喧嚣的声音似乎把大地也隐隐震动。
男人们的危险活动并没有妨碍到贵眷们的观瞻。
狩场不远,耝大的木栅围起堡垒一样的两个大巨的圆圈,中间停満了车驾牛马。更多的大邑商贵族男女⾝着缤纷的⾐饰,在各式车盖和羽扇的荫蔽下观望着原野中的杀戮。每每大兽倒下,都有人大声喝彩。
罂坐在一辆不大的牛车上,她的前面,几辆装饰隆重的马车并排停着,上面的贵妇戴着华丽⾼耸的头饰,她要坐直⾝体昂起头才能稍稍看清远处的情形。
在这群金光闪闪的贵眷们中间,罂的头上即使揷着睢国的金笄,在他们之中也仍然显露出十分不谐和的简朴。
周围,不少人侧目,几名年龄相近的贵族女子一直在瞄她,时而

头接耳。
造成这情况,并非罂的意愿。
她今⽇一早起来就忙里忙外,准备

接商王来棠宮的东西,唯恐有所遗漏。
没想到,一切都打了⽔漂。
商王昨⽇才回到大邑商,今⽇又临时兴起,一大早就带着一众贵族出郊外狩猎去了。
带话来的小臣驾着一辆牛车,对罂说商王有令,让她也跟随去狩场。于是,严阵以待的工作变成了出游,罂坐在牛车上,一路走出大邑商来到这里。
今⽇来观猎的人当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的⾝份是宮正。罂看着四周的华服美⾐,心里估摸到。
一阵惊呼声传来,前面几名贵妇指指点点。
罂跟着望去,只见被

光映得耀眼的草坡那边,一个大硕的野兽⾝影正奔跑而来。罂把手搭在眉⽑上,看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一头⾝形庞大的犀牛。它也许是被武士从河滩那边赶来的,明显已经被

怒,横冲直撞。
行猎的贵族们早有人看到犀牛,几辆马车正朝它飞驰而去。罂的视线落在奔得最快的那辆车上,瞬间看到上面

括的⾝影。
跃一手

纵缰绳,一手握着长矛,纵车向着犀牛直直冲去。
“呀!”那马车的影子与犀牛几乎相叠的时候,前面的贵妇口中惊呼,几乎掩面。
罂的心也刹那跳到了嗓子眼。

光仍然刺目,马车的影子依然奔驰向前,犀牛却已经嘶叫着倒地,⾝上直直地揷着一

长矛。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罂的心回落下来,仍咚咚作响,这才发现⾝上起了一层冷汗。
正想着再看,忽然,她耳边响起一个悠悠的声音:“啧啧,我就知道是你。”
罂讶然回头,却见一个⾝着戎装的男子立在⾝后,那面容俊秀而

悉,竟是册癸。
难得遇到

人,罂又惊又喜,打量着他的装束“册癸!你怎在此?”
“我为何不可在此?”册癸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満意,优雅地昂首微笑“还有,我已不是作册,你该叫我小史癸。”
多了个

人,似乎并没有给罂的处境带来更好的改变。相反,癸这张脸似乎许多人识得,不时有人远远朝他打招呼,接着,目光投向罂,更加疑惑。
一直瞄着罂的那几名女子也有两三人认得癸,目光殷殷地行礼。
癸面带微笑,一一还礼,却一直站在罂的⾝旁。罂很満意,这个家伙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见⾊忘友。
“你怎成了小史?”等他跟周围一圈人打完招呼,罂迫不及待地问。
癸笑笑:“这你就不晓了,在你来庙宮之前,我家中就已经打点此事,这两⽇才离开庙宮。”
原来如此。罂颔首。
史在这个时代是军职,商人认为国事唯祀与戎,征伐不断。贵族们想要出人头地,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加⼊王师。
“小史好当么?”罂问。
“嗯?”癸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孤陋寡闻“你知道小史是做什么的?大史率师征战,辅佐之人,就是小史。”说着,他眉眼间満是意气风发“我家中若算上族叔伯,一共出过二十八位小史,你说有大邑商有谁能比我更胜此任?”
罂讪笑。
她记得当初自己刚来的时候,癸跟她说起大邑商作册的好处也是这般语气。
“册宥呢?”罂又问,语气惋惜“你与册宥

好,如今离开庙宮,想来很是不舍吧?”
“册宥?”癸表情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个遥远的名字“忘了说,他如今也不是册宥,你下若见到他,该称他小史宥。”
看到罂的満脸讶⾊,癸笑笑,补充道“他这事比我打点得还早,去年就定了。”
罂哑口无言。册癸此时的样子,就像一只成功傍了主人的哈巴狗那样洋洋得意。
她发现包括自己在內,这三个人都换了工作,而且都算升了职。当然区别也有,小史比宮正強多了。她想起自己那点来之不易的加薪,问癸:“你二人如今成了小史,每年几贝?”
癸想了想,不大确定:“我也不记得,似乎听过宥说,有一朋五。”
罂的表情登时被击溃。
可聇的贵族。她⽩了癸一眼,转过头去。
二人这边说着话,忽而闻得狩场那边响起鸣金之声。观众们一阵

呼,待望去,原来狩猎结束,商王准备颁猎了。
罂望见兵车在鸣金之声的召唤下,纷纷齐聚,重新列阵。涌动的车马和人影之中,她看到了少雀和载,凝神再望,跃的⾝影落⼊眼中,却一晃又不见了。
武士们将贵族们猎获的野兽尸体抬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一眼望去,密密⿇⿇。
商王⾝材魁梧,立在他的六马大车上,疾风将他的两袖鼓起,头上金冠耀眼。即使距离有十几丈,罂也看得清那张脸上的笑容。
第一个受颁的当然是跃。
他独自猎获了一头犀牛,当他从阵列中出来,许多人大声叫好,罂听到那些年轻的贵族女子们一阵

动的叽喳声。
她伸着头,跃站在地上,模样比方才看到的清晰多了。他⾝着短⾐,外面套着甲胄,壮硕的⾝形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
“啧啧,你看你看。”癸在旁边冷笑道。
罂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却见一个窈窕的⾝影出现在商王⾝旁,竟是兕骊。跃上前时,她笑昑昑地将一只铜爵奉上,跃接过,仰头饮下。
又是一阵叫好之声。商王抚须,兕骊望着跃,笑靥如花。
下一个上来受颁的人,面容却是全然陌生。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跃相差不了多杀,⾝着⽪甲,辫发⾼⾼束在头顶。
“那是谁?”罂问癸。
“兕任。”癸说“兕侯长子,将来要继位的。”
原来是兕骊的兄长。罂又问“怎从前不曾见他?”
“你不知么?”癸说“兕任率师伐东夷,获俘两万人,才回到大邑商。大王这次行猎,为的就是招待他呢。”
罂了然。
“兕任武力很強么?”过了会,她状似随意地问。
“嗯?”癸看看她,笑了笑。
“比王子跃是差了点,”他说“可王子跃往下数,第二个便是他了。”
罂没说话。
颁猎那边,兕骊又盛起一爵酒,捧到兕任面前。
兕任接过酒,同跃一样仰头饮下。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包括商王在內,那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兕骊的面容尤其灿烂。
罂望着那边,双目静静。
⽇间的热气在晚风的吹拂下渐渐散去,⻩昏来到,月上梢头。
棠宮中无事,众人早早地各自歇息去了。
亥时还没有到,罂就来到了棠宮的西墙。
这里有一扇侧门,罂走过去,借着月光撬了撬门闩,一切正常,是可以开的。
就在这里等着吧。罂心里道。
虫鸣声⾼⾼低低,夏夜的庭院里并不寂寞。罂没有点松明,附近草丛里蚊子不少,老听到它们的声音在耳边围绕。罂一边用袖子挥掉那些讨厌的声音,一边还要盯着地上。西墙这边平⽇很少人来,草长得⾼,罂可没有忘记上次那条大蛇。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到窸窣一声,转头,却见不远处的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影。
“罂?”跃的声音在一片虫鸣之中格外悦耳。
“跃。”罂忙走过去,看着那勾勒在月光下的英俊轮廓,又讶异又好笑。有门不走偏要墙翻,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幽会戏码。
跃低头,拍⼲净⾝上粘到的枯叶灰尘,皱眉道:“这么脏,棠宮囿人也太懒了些。”
与⽩⽇里见到甲胄戎装不同,跃此时穿着轻便雪⽩的絺⾐,确实容易蹭脏。
她忍住笑,问:“怎不走侧门?”
跃说:“我不知你在何处,又怕敲门惊动他人,便翻了进来。”说罢,他把袖子拍⼲净,转过脸来,月光下,双眼看着罂,

间含笑。
忽然,他的⾝形的

影笼来,罂被一个结实而温热的怀抱用力抱起。
他的脸颊带着汗气的黏腻,罂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无奈地捶一下他的肩头,却又“咯咯”笑起来。
跃也笑,抱得愈加紧。他的脸贴在罂的鬓边,闻着沁⼊鼻间的淡淡幽香,深深地昅了口气。
罂忽而闻到跃的⾝上有些酒气,问:“你饮酒了?”
“嗯。”跃答道“⽗亲狩猎归来,要祭祀宴饮…”他话音才落,脖子上忽然被罂的巴掌拍了一下。
“有孑孓呢。”罂把手掌张开让他看。
⽩皙的掌心映着月光,上面赫然一块红红的蚊子⾎。
跃讪然。他看看周围,也意识到这个地方的确不是什么独处的上佳之地。
“出去么?”他放开罂,问道。
罂目光动了动,一想,却头摇“宮仆不知我去向,若有事可不好。”
跃讶然,低笑道:“你这宮正倒是称职。”
罂不以为然:“这是工作,自当严谨。”她打定主意,道“去我室中。”说着,拉着跃朝宮室那边走去。
⽩棠仍然在庭院中绽放,月下浮动着淡淡的清香。
跃跟着罂一路沿着回廊来到她的居所,心中明了。这里是棠宮后/庭的厢房,与宮仆们的居所隔着前殿和回廊,夜里很是清静。
他看着简朴却整洁的厢房,忽而想起那时在骊山,罂没有犹豫就用山洞

换了跃的食物,还把一半草铺让给了他。如今也是这样,外面有孑孓,罂二话不说就带着跃进了自己的居所。
跃抱臂站在门口,看着在室中又是铺茵席又是斟⽔的罂,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这女子似乎无论何时都这样淡定,许多年长于她的女子都比不得。
“怎不⼊內?”罂忙完,看到跃还站在门口,讶异地问。
跃莞尔,掩门走进来,在茵席上坐下。
罂把案上的⽔盏推到他面前:“喝吧。”
跃拿起,一口饮下。
罂还想说什么,跃放下⽔盏,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汗气混着酒气的味道又噴在脖子间,罂被那双臂箍着横在他怀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挣扎不脫。
“放我坐起!”她面红耳⾚,急急地打一下跃的手背。
跃却纹丝不动,只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想我么?”
“嗯。”罂说。
“‘嗯’是什么?”
“想。”罂啼笑皆非。
跃咧开笑脸,这才放她坐起,却不松手,仍将一只手臂搂着她。
“棠宮好么?”跃看着她整理⾐襟,问道。
“尚可。”罂说罢,转而露出郁闷之⾊“就是闭塞了些。”
跃知道她会这么说,笑了笑,在她肩上拾起一缕刚散下的头发,看着柔亮的发丝绕在指间:“棠宮与别处不同,从很久以前起,就连我兄弟三人也不许随意进来玩耍。”
罂怔了怔:“为何?”
跃看着她,声音和缓:“因为这是⽗亲为你⺟亲造的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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