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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
 第八章(3)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脫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察警‬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出派‬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察警‬玩惯了蔵猫猫,‮察警‬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净,也省点⾐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満心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够令他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郞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地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狗⽪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劲使‬。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地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子一闪,亮出⾝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还落张狗⽪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夜一‬下来把他小姨⾝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地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爱什么是带着⾼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共公‬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耝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地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地?”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地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八王‬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地脏⽔。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sui),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満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地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地土⾖、被虫蛀成网子地⽩菜。菜场地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地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生生地猪骨头。等她走出⽔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地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地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毫⽑。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地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地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你看你惹地是谁?!

 泪⽔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她也就让他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织自己和孩子们的⾐服。多鹤的这件线⾐染成黑⾊,圆领口菗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格的。多鹤不像小环⾝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m.BA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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