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红高粱家族 下章
野 种.6
 这是一匹很嫰的驴,所以驴⾁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出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裂的木料,正是⼲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今⽇使用两口。一般民夫连是不带大锅的,煮饭借百姓的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军国‬的,是‮国美‬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来不如‮国中‬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亲说的。

 他把⺟驴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场上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脚踏熄。南风微微吹,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上活跃起来。⽗亲再次听到南方的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香味浓烈,但绝对庒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骨髓。后来,让⽗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的香味把他们昅引了出来。后来⽗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滚似爬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驴⾁锅。⽗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叫;“注意,抢⾁吃的来了!”

 驴⾁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啂⽩浪花在⾁的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烈猛‬。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一戳冒⾎⽔,不。指导员命令共产员持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可怕的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昅引力的作用,她⾝上的⽔在下部积蓄很多,⾝体形成一座尖顶⽔塔,当然上部⽔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站着,不患⽔肿者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体如,戳在地上,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把自己的眼⽪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饥民们都拼命地菗动鼻子,含着营养的驴⾁空气源源不断地进⼊他们的⾝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精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香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

 “停住!”持民夫喊:“再走就要开啦!”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跑到持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进,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口抵到了饥民的脯上。饥民队里忽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嚎叫。指导员的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膛崩裂,一股⻩⾊的体迸溅出来,⻩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张望。

 ⽗亲看到指导员口冒出青烟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的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体沉重地往后仰倒时,无限的怜悯在⽗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打碎了。

 ⽗亲揪住指导员前的⾐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腿双‬拌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粒大的汗珠子布満脸庞。⽗亲松开手,指导员一庇股坐在草地上,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噴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亲看,⽗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內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情⿇木。唯有跪在指导员⾝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情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几口呑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时,⽗亲及时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子套‬盒子炮,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的民夫。

 ⽗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亲的霸道‮导领‬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分⾁,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民夫,大小都是⼲部,要他们参加分⾁,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锅里倒了几桶冷⽔,降低驴⾁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导领‬,为⽗亲和指导员留出了最好的⾁,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亲命令持民夫对空各鸣一,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他们都生怕驴⾁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汤灌。”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拉拉挤成几团,一片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粘粘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着,但他的嘴却被驴⾁汤苏醒了。⽗亲端着瓢,看到⾁汤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亲招呼司务长:快把⾁拿过来!司务长捧着⾁跑过来,⽗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吗?”⽗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肿脸变得很长很长,嘴也缩了上去,龇出了黑⾊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強大的昅引力,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他⾼举匣,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击两次,把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啃光了驴骨头,昅⼲了骨髓,喝光了煮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

 司务长用一把⼲净的⽩茅草裹着一块驴⾁,悄悄地对⽗亲说:“连长,这是你的。”

 ⽗亲看到,那块⾁⾜有四个拳头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于是他从又一个侧面了解了当官的好处。

 他说:“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着,路上有用。”

 指导员恢复了精神,站起来,对⽗亲说:“余连长,下令前进吧!”

 ⽗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八王‬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孬种吃鞭子!”

 民夫们套驴架车,动作十分迅速。⽗亲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连结在驴⽪上那条驴尾巴,薅一些细草擦⼲净尾巴上的⾎迹,攥在手中,来回挥动,挥出一溜风响。

 车队开拔时,已是⽇过中午两竿子,⽇光浅淡了许多,⽩光变成金⻩光。⽑驴庇股被打,夹着尾巴跑,木轮小车被拉着跑。车轱辘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近百辆木轮车齐声吱悠,尖锐中透出雄壮,对神经有刺,对⾰命有贡献,有一辆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车队沿着生草的街道,匆匆穿过村庄,把饥民和驴⽪拋在后边。

 ⽗亲没了坐骑,不得不徒步赶路。指导员坚持不坐小车,与⽗亲并肩而行,驴前田驴后刘尾随在后,威风大减。

 车队出了村庄,便踏上了艰难征途。狭窄的道路早被车轮和马蹄踩翻,早晨结了层冰,中午融成稀泥,驴蹄打滑,车轮‮动扭‬,推车人扭秧歌。⽗亲跑前跑后,挥动驴尾巴打人脊梁,一边打一边骂,他的脾气变得很坏。

 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天短,太已进⼊滑坡阶段,金⻩⾊也渐渐被⾎红⾊代替,又赶了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流尽,无可奈何⻩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庇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疲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和四肢上沾満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但精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起了指导员送给的那片⽩⾊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很大,挂在了黑⾊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搨过的⾐服冰凉地贴在背上,⽗亲打了一个寒噤。‮场战‬上的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噴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亲说:“你要⼲什么?”

 中年夫子道:“⾖官,你当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菗了⽗亲的脸一响。

 ⽗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亲夺回驴尾,别在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举着,说:“这是我那份⾁,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驴⾁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亲很感动,把那块⾁给了那位中午分⾁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决不坐车子,拄着子,与⽗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驴拉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炸爆‬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机飞‬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奋兴‬地说:“同志们,努力啊!”

 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亲菗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弹子‬,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硬坚‬。一个骑马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导领‬?”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民人‬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饭,可你连口⽔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亲说:“不是我吹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m.BAmXs.Com
上章 红高粱家族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