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儿提来一瓶酒，切了一碟咸
蛋。窗外雨声雷动，黑骡子像一块黑石头一样透出一片凉气，漫进窗户，包围着爷爷⾚裸的⾝体，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冷吗？”恋儿轻蔑地问。
“我热！”爷爷愤怒地回答。
恋儿倒了两碗酒，递给爷爷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两只碗沿碰了一下。
空酒碗在炕上扔着。两个人直着眼睛看。
爷爷看到屋子里到处燃烧着⻩金一样的火苗，在遍屋⻩金火里，有两朵蓝⾊的小火苗跳跃着。⻩金火烧着爷爷的⾝体，蓝火苗烧着爷爷的心。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爷爷把
拍进套，冷冷地说。站在河堤上的黑眼仰着⾝子走到
的坟墓边，围着坟转一圈，踢踢坟上的土，感叹一声，说：“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老余，铁板会也要抗⽇啦，你⼊会吧！”“⼊你那装神弄鬼的会？”爷爷撇着嘴说。
“你别他娘的充大，铁板会有神灵相助，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收留你是抬举你！”黑眼在
坟头上踹了一脚，说“黑爷是看着她的情分来拉你一把。”“我不要你他娘的来发慈悲，什么时候老子要跟你分出个公⺟来，你别以为事完了！”爷爷说。
“你以为老子怵你，”黑眼拍着挂在
间的匣说“老子也学会了使！”大堤上又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铁板会员，他拉了一下爷爷的手，谦谦有君子风，风风流流地说：“余司令，铁板会的弟兄们都仰望您的英名，盼着您能⼊会，山河破碎，匹夫有责么！为了打⽇本，大家都要捐弃前嫌。个人恩怨，打完了⽇本再说。”
爷爷颇感趣兴地看着这年轻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官、因擦抢走火不幸死亡的青年英雄任副官，便嘲弄地问；“你是共产
？”年轻人说：“我既不是共产
，也不是国民。我既恨共产，也恨国民。”爷爷说：“好样的！”
年轻人说：“我叫五
子。”爷爷拍了一下他的手，说：“认识啦。”
⽗亲站在爷爷⾝旁，好久没有动。他十分好奇地看着铁板会会员们的脑袋。脑门上剃了一片头发，是铁板会会员的标识，⽗亲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恋儿与我爷爷狂疯地爱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
肿
起来，一丝一丝细⾎从上渗出来，流进嘴里和牙
里。后来爷爷亲她时，总闻到她嘴里有一股令人发疯的⾎腥味。三天三夜雨脚如⿇，房子里的金⻩⾊和天蓝⾊涣散时，爷爷就听到原野里传来灰绿⾼粱刷刷啦啦的响声，小蛤蟆⽔音
満的叫声和野兔子吱吱的叫声。腥冷的空气里夹着成千上万种味道，最突出最強烈的是那头黑骡子的味道。它一直站在那里，⾝体下陷了⾜有半尺。爷爷能闻到骡子味道时，总感到它是个大巨的威胁，爷爷想总有那么个机会到来，那时就用匣打碎它呆板的脑门。有好几次爷爷把都举起来了，但当他一举起时，金⻩的火焰便在房子里熊熊燃烧起来。第四天早晨，爷爷睁开了眼，发现了躺在他⾝边的恋儿形消骨瘦，闭着的双眼周围有两圈青紫的颜⾊，厚嘴
上，裂着一片片⼲燥的⽩⽪。这时候他听到了村子里房屋塌倒的巨响。慌忙穿好⾐服，摇摇晃晃下了地，一下炕，他就莫名其妙地栽了一跤。趴在地上，他感到饥肠辘辘，用力撑着爬起来，有力无气地呼唤大老刘婆子，无人答应。他撞开素⽇恋儿和大老刘婆子住的房间的门，举目一看，炕席上卧着一只翠绿⾊的青蛙，大老刘婆子踪影也无。爷爷回到窗外有黑骡的房子，把几块庒扁了的咸蛋捡起来，连⽪吃了。咸蛋勾出了更強烈的饥饿，他扑到灶间，翻橱倒柜，一口气吃下去四个生満绿⽑的饽饽，九个咸蛋，两块臭⾖腐，三棵枯萎的大葱，最后喝了一勺子花生油。
光像⾎一样地从⾼粱地里冒出来，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一样光滑的⾝体，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的火星。窗户上的太红光把那些金⾊的火星呑没了。爷爷用匣捅捅恋儿的肚子，恋儿睁眼一笑，眼里又跳出蓝⾊火苗。爷爷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里，见久未露面的太又大又圆，
漉漉的像带⾎的婴儿，遍地汪汪的雨⽔通红，街上的⽔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田野里的⾼粱半截泡在⽔里，像湖里芦苇。院子里的⽔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东院与西院之间的隔墙也倒了，罗汉大爷、大老刘婆子、烧酒锅上的伙计们一齐跑出来看太
。爷爷看到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沾着一层绿⾊的铜锈。“你们赌了三天三夜？”爷爷问。
“是赌了三天三夜”罗汉大爷说。
“骡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里，找绳子杠子把他抬出来吧。”爷爷说。
伙计们用绳子在骡子肚⽪上捆了两道，在背上挽了两个结，伸进去两
杠子，十几个人一齐发喊用力，把骡子的四条腿像胡萝卜一样子套来。雨过天晴，雨⽔很快渗下，地⽪上汪着一层脂油般光滑的亮泥。
骑着骡子抱着我⽗亲，从泥泞不堪的田野里走回来。骡子的腿上、肚⽪上溅満稀泥。两匹分别数⽇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喑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庠。爷爷讪讪地
着，把⽗亲接过来抱。眼⽪肿红，⾝上有一股霉臭味。爷爷问：“料理完了？”说：“今上午刚埋了，要是再下两天雨，非招蛆不行。”“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爷爷抱着我⽗亲说“⾖官，叫⼲爹！”
“还是『⼲爹呀』『
爹呀』！”说“你抱着他，我去换换⾐裳。”爷爷抱着⽗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的四个深坑，他说：“⾖官，小⾖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她对着爷爷咬咬嘴
，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当浪着脸，一副不⾼兴的样子。爷爷悄声问：“怎么啦？”
恋儿恨恨地说：“都怨这该死的雨！”
恋儿端⽔进屋，爷爷听到
问恋儿：“你跟他说什么啦？”恋儿说：“没说什么。”
“你怨该死的雨？”
“没有没有，这该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恋儿说。
噢了一声，爷爷听到铜盆里的⽔哗浪哗浪响着。恋儿出来倒⽔时，爷爷见她脸⾊发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后，
说要去给曾外祖⺟烧纸钱。她抱⽗亲骑上黑骡子时，对恋儿说：“我今天不回来了。”当天夜里，大老刘婆子又去东院里跟伙计们赌钱了，
房子里，又燃起了金⻩⾊的火苗。骑着骡子星夜赶回来。她站在窗外听了一会，便破口大骂起来。把恋儿満的脸抓出了十几道⾎口子，又对准爷爷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爷爷笑了一声。又把巴掌举起来，但扇到爷爷的腮帮子附近时，那只手像死了一样，无力地擦着爷爷的肩头滑下去。爷爷一巴掌把打翻在地。放声大哭。爷爷带着恋儿走了。
铁板会会员腾出一匹马，让爷爷和⽗亲骑上。黑眼在最前边打马飞跑，口齿清楚的、既恨共产
又恨国民的五子与爷爷并马缓行。五子舿下那匹小花马十分年轻，它看着跑到前头去了的五匹马，焦急地晃动着头，它想去追赶马群，主人却一再拉紧塞进它嘴里的铁嚼子，
他把飞跑的
念克制住。小花马満腹怨气，就用嘴咬爷爷舿下的黑马的把戏来发怈对主人的不満。黑马尥起蹄反抗花马的挑衅。爷爷把马一顿，把花马让到前头去，拉开几米距离，尾随在五子后边。温暖的灰蓝⾊的墨⽔河轻快地
唱着，河⽔中散发出来嘲的气体往河堤外的田野上游动。因为战没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现出纷、颓丧的⻩褐⾊，去年的⾼粱秸秆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农人站在土地上发呆，也有聪明的农民在自家的田里放起了野火，⼲透的⾼粱秸子啪啪燃烧着，化成了灰烬，回归了生它出来的黑土地。农民烧焚⾼粱秸秆的火焰在墨⽔河两岸宽广的田野里像暗红的破布一样抖动着，一团团青⾊的烟雾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缭绕。焦香的燃烧⾼粱的味道呛人爷爷鼻腔和咽喉。一直⾼谈阔论着的五
子从花马上掉过头来，问爷爷：“余司令，小弟说了半天了，还没听到你的议论呢。”爷爷苦笑一声，说：“余某识不了二百个大字，要说杀人放火，我是行家里手；说起什么家国、什么
派，还不如宰了我痛快！”“那你说打走⽇本后，国中的天下
给谁？”“这与我没⼲系，反正谁也不敢把我的Ｐ咬去！”
“让共产
得天下，你觉得怎么样？”爷爷轻蔑地提了一下鼻粱，从一侧鼻孔里噴出一股气。
“还让国民
统治？”“这群杂种！”
“就是就是，国民
奷滑，共产刁钻，国中还是要有皇帝！我从小就看『三国』『⽔浒』揣摸出一个道理，腾折来腾折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归总还要落在一个皇帝手里，国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国，这样才能尽心治理，而一个管一个国，七嘴八⾆，公公嫌凉，婆婆嫌热，到头来弄成了七零八落。”五
子停住花马，待爷爷的黑马上来，他把⾝体侧向爷爷一边，诡秘地说：“余司令，我自幼
读『三国』『⽔浒』，深谙谋略，胆大如卵，苦无明主报效。原以为黑眼是条英雄好汉，便拋家弃舍，投奔他门下，原乘长风破万里浪，建功立业，封
荫子，谁知这黑眼蠢如猪，笨如牛，无勇无谋，一心一意想只保全他在盐⽔口子那一亩三分地。古人云：禽择佳木而栖，良马见伯乐而鸣。我想来想去，偌大个⾼密东北乡，只有余司令您是个大英雄。因此我串通了数十个弟兄，一齐发难，要黑眼请您⼊会，这叫做引虎⼊室之计，你在会里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争取同情和声望，尔后小弟伺机除掉黑眼，然后扶您为主，改换门庭，严饬纲纪，扩大队伍，先占住⾼密东北乡，尔后向北发展，占领平度东南乡，再占胶县北乡，三片联成一气，这时，就可以在盐⽔口子设都，亮出铁板国旗号，您就是铁板王，再以后，就派三路兵马，一路攻胶县，一路攻⾼密，一路攻平度，共产、国民、⽇本鬼子，统统翦灭，力拔三城之后，天下就算耝定了！”爷爷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貌美、満腹经纶的小伙子，一阵強烈的奋兴庒迫得他心肺剧痛。爷爷勒住马，待眼前眩目的黑⾊光线消失之后，狼狈不堪地滚下鞍来，
想跪拜，又觉不妥，便伸手抓住五子汗津津的手，牙巴骨哆嗦着说：“先生！小八王蛋，怎么早不让我碰到你，相见恨晚。”“主公不要瞎客气，让我们同心同德，共谋大业！”五
子眼泪花花地说。黑眼在一里开外勒马⾼叫；“哎——还走不走啦？”
五
子把巴掌拢到嘴上喊：“就走——老余的马肚带断了，正在修吶！”他们听到黑眼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又见他在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马一蹿一蹿的，像匹大家兔子一样向前跑去。
五
子看看端坐在马背上双眼晶亮的我⽗亲，说：“余公子，今天我与令尊的话，事关重大，万勿怈露！”⽗亲用力点了点头。
五
子松开了勒紧马口的嚼铁，小花马像抖手腕子一样把前蹄甩甩，尾巴子一撅，便飞跑起来，蹄铁刮起的黑土，像弹片一样
到河里。爷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和明⽩。五
子一番话像抹布一样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镜，一种终于认清了奋斗的目标、预见到远大前程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心头奔涌，爷爷翕动着嘴，说出了一句连坐在他怀里的⽗亲都没听清楚的话，爷爷说：“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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