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8
任副官解下

带,连同

郞宁手

,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

,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生学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

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


说。
余司令拉开手

,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一把撕开

⾐,露出粉团一样的

脯,说:“开

吧!”
⽗亲⾼叫一声娘,扑到了我



前。
余占鳌看着我⽗亲的端正头颅,看着我


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他叹一口气,收起了

,说:“弄好你的⾐裳!”便手提马鞭,走到院里,从拴马桩上解下他那匹精致的小⻩马,不及备鞍,骑到了训练场。
队员们懒散地倚在墙上,见到余司令来了,便立正站好,没有一个人吭气。
余大牙被绑住双臂,拴在一棵树上。
余司令跳下马来,走到余大牙面前,说:“你真⼲啦?”
余大牙说:“鳌子,给老子松绑,老子不在你这儿⼲啦!”
队员们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叔,我要

毙你。”
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啦!”
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帐!”接着便双膝跪地,说:“叔,占鳌永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您死之后,我给你披⿇戴孝,逢年过节,我给你祭扫坟墓。”
余司令翻⾝跳上马背,在马腚上打了一鞭,向着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毙余大牙时,⽗亲在场观看。余大牙被哑巴和两个队员押到村西头,刑场选在一个积着一汪汪乌黑臭⽔,孳生着大量蚊虻蛆虫的半月形湾子边。湾崖上孤零零地站着一棵叶子焦⻩的小柳树。湾子里扑扑通通地跳着蛤蟆,一堆

头发渣子边上,躺着一只女人的破鞋。
两个队员把余大牙架到湾崖上,松开手,看着哑巴。哑巴从肩上抡下步

,拉动

栓,弹子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转过⾝,面对着哑巴,笑了笑。⽗亲发现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轮惨淡的夕

。
“哑巴兄弟,给我松了绑,我不能带着绳子死!”
哑巴想了想,提

上前,从

里子套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细⿇绳挑断。余大牙舒展着胳膊,回转⾝,大喊:“打吧,哑兄弟,打准⽳位,别让我受罪!”
⽗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余大牙毕竟是我们⾼密东北乡的种子,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恨不得腾跳。
余大牙面向臭⽔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汪子里,野生着几片绿荷,一支瘦小洁⽩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

的⾼粱,吐口⾼唱:“⾼粱红了,⾼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哑巴的

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情,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

,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

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怒目圆睁,大叫:“开

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

,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情景耳朵听到沉闷的

声。哑巴在

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的硝烟,从

筒里吐出来。余大牙的⾝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头,疾速地跌到湾子里。
哑巴拖

便走。两个队员尾随着。
⽗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満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荷花断了茎,牵着几缕⽩丝丝,摆在他的手边。⽗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副官黑⾐

括,⽑发灿烂。他的左臂上

了一块红绸子。余司令披⿇戴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


给我⽗亲

了一道⽩孝布——


自己也是披⿇戴孝,⽗亲手持一

新鲜的柳木

子,跟在余司令和


后边走。⽗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情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的情景。⽗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內在的必然

联系。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情景。
⽗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冷眼观察着送葬的人。送葬队伍在柳树下围成一个圆圈站定时,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扯着八

一把耝的⿇辫子的两头,轻轻地送下深深的墓⽳。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锃亮的棺盖上,砰然一响,人心动摇。几个持锹的人,扎起大块的黑土,填到墓⽳里,棺材愤怒地叫着,渐渐隐没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长,填平了墓⽳,隆出了地面,凸成一个馒头状的大丘。余司令掏出

来,对着柳树上面的天,连放三响。弹子鱼贯着穿过树冠,冲掉几片细眉般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三颗亮晶晶的弹壳,弹到腐臭的湾子里,一个男孩子跳下湾子,噗噗哧哧地踩着绿⾊的淤泥,把弹壳捡走了。任副官掏出

郞宁手

,断断续续地放了三

。

郞宁弹子出膛,打着

鸣般的呼哨,冲向⾼粱上空。余司令与任副官各提着冒烟的手

,四目对视。任副官点点头,说:“是大英雄自风流!”然后就揷

进

,大步往村里走去。
⽗亲发现余司令提着

的手臂缓缓地举起来,

口追踪着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惊讶万分,但无人敢吱声。任副官全无知觉,昂首阔步,有条不紊,

着齿轮般旋转的太

,向着村子走。⽗亲看到手

在余司令手里抖了一下。⽗亲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声

响,它是那么微弱,那么遥远。⽗亲看到这粒弹子在低空悠闲地飞翔,贴着任副官乌黑的头发滑过去。任副官头也不回,保持着均匀协调的步子继续前行。⽗亲听到从任副官那儿,传来嘬

吹出的口哨声,曲调十分

悉,是『⾼粱红了,⾼粱红了!』。我⽗亲热泪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远,⾝影愈⾼大。余司令又开了一

。这一

惊天动地,弹子的飞行与

声的飞行同时被我⽗亲感知。弹子打在一棵⾼粱颈上,⾼粱落地。在⾼粱穗子落地的缓慢行程中,又一棵弹子把它打碎。⽗亲恍惚觉得,任副官弯

从路边揪了一朵金⻩⾊的苦菜花,放在鼻子下久久地嗅着。
⽗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

,除了共产

里,很难找这样的纯种好汉。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阔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风之后三个月,竟在擦洗那支

郞宁手

时,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

弹从左眼进去,从右耳出来,他的半边脸上沾満了钢蓝⾊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人们听到

声扑进去,他已经歪倒在地死了。
余司令捡起任副官那支

郞宁手

,良久不语。


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的

子挑着两桶绿⾖汤,匆匆地往墨⽔河大桥赶。她们本来想斜穿⾼粱地,直揷东南方向,但走进⾼粱地后,才发现挑着担子寸步难行。


说:“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和王文义的

子,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在非常空虚的大气里,极端充实地移动。


换上了一件深红上⾐,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乌亮。王文义的

子精悍短小,手脚利索。余司令招兵买马时,她把王文义送到我家,让


帮着说情,留下王文义当游击队员。


一口答应。余司令碍着


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义。余司令问王文义:“你怕死不怕?”王文义说:“怕。”他

子说:“司令,他说怕就是不怕,⽇本机飞把俺的三个儿子全炸成了碎块。”王文义天生不是当兵的料,他反应迟钝,不分左右,在

场练习步伐时,不知道挨了任副官多少揍。他

子帮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右手里握着一截⾼粱秆,听到右转的口令时,就往握着⾼粱秆的手这边转。王文义当兵后没武器,


把我们家那支鸟

给他。
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河堤,顾不上看堤坡盛开着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红⾼粱,一个劲儿地往东赶。王文义

子受惯了苦,


享惯了福。


汗⽔淋淋,王文义

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亲早就跑回桥头。⽗亲向余司令报告,说拤饼一会就到,余司令満意地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队员们多半躺在⾼粱地里,对着太

晒鼻孔。⽗亲闲得发闷,便转到路西边⾼粱地里,去看哑巴他们在⼲什么。哑巴精心地磨着

刀,⽗亲手按着

里的

郞宁,站在哑巴跟前,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看到我⽗亲,哑巴龇牙一笑。有一个队员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没觉睡的人也无精打采地躺着,无人和⽗亲讲话。⽗亲又跳到公路上来,公路⻩中透出⽩来,疲惫不堪。那四盘横断了道路的连环耙,尖锐的齿尖朝着天,⽗亲想它们也一定等得不耐烦了。石桥伏在⽔面上,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后来⽗亲就到河堤上坐着了。他看一会东,看一会西,看一会河中流⽔,看一会野鸭子。河里的景⾊很美,每一棵⽔草都活着,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隐蔵着秘密。⽗亲看到了几堆被特别茂密的⽔草包围着的不知是骡子还是马的⽩骨。⽗亲又想起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了。舂天时,田野里奔驰着成群的野兔子,


骑着骡子,手持猎

追逐野兔,⽗亲坐在骡子上,搂着


的

。骡子把野兔惊起,


开

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


的后槽牙

里,夹着一粒⾼粱米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亲又看到了堤上的蚂蚁。一队暗红⾊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亲在蚂蚁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不绕道,奋力登攀。⽗亲把坷垃拿起,投到河里去,河⽔被坷垃打破,河⽔却不响。⽇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哄哄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滋滋地响。⽗亲觉得,天地之间弥漫着⾼粱的红⾊粉末,弥漫着⾼粱酒的香气。⽗亲一仰⾝子躺在堤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原来一切等待都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亲发现,被红⾼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过来了。
“汽车。”我⽗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

过来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的尾巴,车头上劈劈叭叭地晃动着⽩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粱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
路西边,哑巴拍着庇股跳⾼。几十个队员,都哈着

,提着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亲伏在余司令⾝边,擎着沉重的

郞宁手

,手腕灼热酸⿇,手掌汗⽔粘

,手虎口那儿有一块⾁突然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

跳起来。⽗亲惊讶地看着那块杏核大的⽪⾁有节奏地跳动,好象里边蔵着一只破壳

出的小鸟。⽗亲不想让它跳,却因用了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块⾁跳动猛停,⽗亲把

郞宁手

换到左手,右手五指挛痉,半天伸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

出一道道⽩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庒迫人心的

动。⽗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料,是喝⽔还是喝⾎,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腿骡子跑得还要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石桥时,汽车慢慢减速,⻩烟从车后漫过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上二十几个穿杏⻩⾊⾐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人,⽗亲后来知道了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被征收走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做饭。⽗亲凝视着在烟火中变幻颜⾊的钢盔,绿⾊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一样⾼的雪⽩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本兵。
汽车

近河堤,缓缓转动的轮子显得⾼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头,在⽗亲看来,像一个大硕无比的蚂蚱头。⻩尘慢慢淡薄,汽车尾部,一庇一庇打出深蓝⾊的烟雾。
⽗亲把头劲使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部腹,在部腹集合成团,产生強大庒力,⽗亲感到尿急,尿⽔

得

头

点,他用力动扭着臋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余司令严厉地说:“兔崽子,别动!”
⽗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句⼲爹,请求下去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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