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遇贤媳虺蛇难犯 遭悍妇狼
今⽇姑,旧时妇,也曾他人檐下低头过。倘遭雨暴兼雷怒,你在当年,抱痛无门诉。幸这番,⾼堂坐,异姓孩儿向你膝前舞。怎忘却⾝尝苦楚,放出毒来,没有些活路。
从来说:不痴不聋,难做主人翁。为⽗⺟的,就是儿子媳妇,果然不能孝顺,也要好好的教训他,见仍旧不肯改时,也不要用打,用骂。就是用打用骂,打骂过了,仍需要好好的教训他,这才是做⽗⺟的道理。那有好好的儿子媳妇,却只管到⾖腐里去寻取骨头。还有一班没见识的,道儿子是自己产下,总是好的,却只在媳妇⾝上,去求全责备。分明一个赵五娘,倒算做了极不贤的忤妇,他一时做你媳妇,怕不受了那番磨折,却是天地祖宗,都不快活,也定要再把个果然忤逆的,来叫你试尝滋味。
明朝万历年间,湖广长沙府地方,有个姓李的,叫李右文,是个秀才。娶

⻩氏,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成大,小的名唤成二。
那年成大有十八岁,兄弟成二,也有十岁。李右文病起来死了,遗下些田产,尽可过得。等到三年服満,⻩氏与成大娶了个媳妇胡氏,小名唤做顺儿。
那⻩氏

情,极是凶悍,李右文在⽇,不知受了他多少苦。这番做了个婆婆,便把那挟制丈夫的手段,来凌

媳妇。
顺儿是个极有妇德的,

格温和,诸事不曾有半点违拗。
⻩氏见他低头伏小,倒越发放出大势来,百常⽇子,从不曾和颜悦⾊对了他,只是气烘烘一副讨债面孔;也并没有好声口,动不动骂上前也不知是什么来由。
顺儿却毫无怨,只是一团和气,守着他做媳妇的规矩。每⽇清晨,天⾊还未大明,便梳好了头,打扮得端端整整的,到婆婆处,问夜来可好睡。
一⽇,正值成大感了些风琊,发了个把寒热,⻩氏见顺儿妆扮了来问信,骂道:“平⽇间,只管浓妆

抹了,去

弄丈夫,害得丈夫生病,如今还是这般打扮得妖妖烧烧的,可不是要催丈夫死了,却再嫁人!”便骂个不住。
顺儿见婆婆这般动气,到了明⽇,便头也不敢梳,簪珥也不敢揷,穿了件随常⾐服,去问安。
⻩氏见了,越发懊恼,道和自己斗气,便拍着

脯大哭。又把头向壁上撞去怨命,慌得顺儿没了主意。
那成大是极孝顺的,便把

子揪住头发,痛打一顿。⻩氏方才息了些怒。从此愈加怪恨顺儿。
顺儿每⽇里婆婆长,婆婆短,恭恭谨谨去奉事他,他总道不好,绝口不与顺儿

谈半句话。
成大见⺟亲这般不喜

顺儿,便移被褥到书房內去睡,⽇里也再不走进顺儿房去和他说一句话,不过要顺⺟亲的意思。
⻩氏心里,却仍旧不慡快。一⽇,⻩氏坐在中堂里,自言自语道:“为甚这般口渴,得杯茶吃便好。”
顺儿在窗边替婆婆浆洗⾐服,却不听得,⻩氏便恼起来,道他不肯把茶与自己吃,骂个不休。
顺儿慌忙丢了手內生活,去打火来煎茶,泡了一盏,双手奉与⻩氏道:“婆婆,茶在这里。”
⻩氏接来,连杯子劈面掼去,幸得不曾打中他脸,可不头都破了,却已泼了一⾝。⻩氏口里骂道:“谁要你勉勉強強去烧这茶!你这些人,倒索

没有了也罢,我眼里只是见不得!”顺儿那里敢分剖半句儿。
成大在书房中,听见里头吵闹,走进来看时,⻩氏还指手画脚在那里骂。成便大对顺儿道:“人家娶

,专为奉事⽗⺟。你这般不能体贴婆婆,惹老人家动气,我还要你做什么。你快与我走罢,不要在这里了。”
顺儿泪流満面道:“你可替我求婆婆,饶恕了罢。”
成大并不回言,只叫雇在家中烧饭的张妈妈,送他回去。
⻩氏又在中堂內嘱咐儿子道:“他今⽇不肯去时,我便着你把他活活打死。”
顺儿没奈何,只得同了张妈妈出门。他⺟家在湘潭,离长沙有一百里路。张妈妈去叫了一只认得的小船,扶顺儿下船去。顺儿在船里哭道:“我做媳妇,不能奉事得婆婆快活,那里还有面孔,去见爹娘。倒不如死了罢。”
走出舱来,便要跳下⽔去。张妈妈慌忙扶住道:“小娘子,这个断然使不得的。你婆婆倘然有一⽇回心转意,少不得仍旧来接你。况你爹娘只道你好好在丈夫家中,却不道做了淹死的鬼,可不要苦坏么。既是你死,没面目见爹娘,我便不送你到湘潭,另寻个地方,安顿你就是了。”
顺儿见他说得有理,方才缩住了脚道:“我夫家又不能容,爹娘处又不好去,却叫我往那里。”
张妈妈想一想道:“不如送你到上⽔洲去住几时罢。”
原来李成大有个族中的婶⺟,住在上⽔洲,却是寡居,并没有一个子女,又且做人慷慨。张妈妈因在李家久了,所以晓得。顺儿也曾会过。当下便分付船家,投上⽔洲去。
那地方只离得长沙二十里,不多时就到了。张妈妈同他进门去。
那李成大的婶⺟是陈氏,便问侄媳,原何到此。顺儿含着一包眼泪,咽住了,说不出。是张妈妈替他把上面的事,叙述一番。
陈氏十分怜悯道:“我这里正苦人少,你便在我处一百年也不多你的。”顺儿谢了就便住下。
却说张妈妈回去,到得门首,适值成大走出来见了,觉得有些诧异,便扯他去侧着一条僻静巷內,问道:“你可曾送他到湘潭么?原何这等快?”
张妈妈便将顺儿要投湖,因此送在上⽔洲的话,对成大说。
成大夫

原是好的,只因⻩氏不喜顺儿,没奈何出他。当下听了张妈妈的话,不觉掉下泪来。便嘱咐张妈妈,叫他里面去,原说送到胡家,不要说在上⽔洲,防他⺟亲要动气。又叫他再去别处,闲走半天回来,好令⺟亲不疑心。张妈妈一一都依了。
却说⻩氏见张妈妈回来,便问道:“你送他到湘潭,可曾见他的爹娘么?”
张妈妈扯着慌道:“他家老相公和老


,都到人家吃喜酒去了,未曾见。”
⻩氏又问:“他的哥哥弟弟,可曾见来?”张妈妈道:“都走了开去,未曾见得。”⻩氏又问:“他的嫂嫂和弟妇,可见么?”张妈妈道:“闻说都是娘家去了,一个也不曾见。”
⻩氏听他说话蹊跷,便道:“那有一家的人,都不在家的理?莫不是你来哄我么?”
张妈妈见说着了他虚心病,不觉

红脸,只说句句是实。
⻩氏见他这般光景,越发疑道:“你看这老

人,不是扯慌时,原何变了面⾊?”便唤丫鬟,取门闩来。张妈妈着了急,慌忙道:“待我说便了。”只得从头实诉一番。
⻩氏骂道:“你这老

人,他要死时,由他死便了,谁要你开他生路。”当下立刻叫人去雇了船,率领几个丫鬟使女,亲自到上⽔洲去。成大不敢阻挡,只是暗暗叫苦。⻩氏到得上⽔洲,天⾊已晚,便去叩门。
陈氏闻说⻩氏自来,便叫丫鬟管住了顺儿,不要放到外边,却自己走出厅去。
⻩氏见了,也不叙半句寒温,便骂道:“你这没廉聇的,人家出了媳妇,谁要你收留在家?”
陈氏初意,原要出来劝化他一番,却见他开口就骂,便也骂道:“亏你这老不贤,不要自己羞死了,倒来半夜三更,敲人家门寻事。你既出了他,便不是你的媳妇了。我自收留胡家女儿,与你什么相⼲!你只好在自己家中门里,大敢到我家里来放这手段么?我想你这般人,原不该有那些媳妇。他百依百顺了你,你却把他千不是万不是。我想你也是做过媳妇来的,倘然你婆婆也是这般待你,你心下何如?如今害得他要投湖殒命,我心中不忍,留在家里,你还饶他不过么?”
⻩氏被这一场骂,顿口无言,便思量撞到里面去寻人。
陈氏挡住道:“你有话,自对我说,到我里头去做什么?你这老猪狗,一把年纪,还不省得人家各有內外?怪不得人家千难万难,养大一个女儿来,把与你做媳妇。你便道是杀也由你,剐也由你的了?论起来你到了这里,我原该请你吃杯茶,不怕也把茶杯来打我头里去。如今却老大不情愿,你快快与我走路罢。”
⻩氏见他说话,不让分毫,几个底下人,都伸拳勒臂,看着自己,倒有些害怕。又受他那顿抢⽩,气不过,不觉大哭起来。那跟来的使女,也都劝他回家,只得做个下场势道:“你们这般欺负人,我少不得不肯⼲休。”便哭了出门去。
顺儿在里头,听见外面喧嚷,几次要走出来,都被丫鬟们拖住。少停,陈氏进来把方才的话,说与他知。
顺儿口里不响,心中好生不安,思量要另投别处。想起他婆婆有个姐姐,夫家姓庄,住在十家村地方,年有六十多岁。丈夫、儿子都已亡过,只和寡媳、幼孙过活。前年曾来我家,几番劝婆婆不要难为找,有些怜怜惜我意思。不如那里住几时罢。
便别了陈氏要行。陈氏料留他不住,就遣人送往那边。
庄媪见了,问他何来,顺儿不好说得,只含着眼泪,盈盈的要滴下来。再三问他,方才一一诉说,却都说做自己的罪,庄妈道:“你做媳妇的,自然这般说,我却晓得都是你婆婆不是。我明⽇亲自送你回去,劝婆婆一番便了。”
顺儿连忙告称使不得。又求叮嘱众人,不要传扬开去,使他婆婆晓得了动气。
庄媪道:“这有何难,但是你爷娘那里,却该通个信去才好。”
顺儿原是通些文墨的,庄媪叫他写了封书,便差人到湘潭去。
他⽗亲胡⽟如是个极和善的人,见了那信,不好到李家去淘气,又不舍得女儿,便亲自到十家村来看女儿,要领他回去,与他改嫁。顺儿却不肯从,胡⽟如只得自回湘潭。
不表顺儿在庄家。却说⻩氏那夜上⽔洲回去,气了几⽇,方平下来,便央媒人,另与成大求亲。谁知那些人家,都闻了⻩氏的凶名,再不肯把女儿与他家。
就有几家不晓得,出了贴儿,听见外边三三两两讲动,便赶到媒人家中吵闹,道他欺骗,仍旧

来讨了贴儿去。连那做媒人的,说了李家,也都摇得头落,不敢请教。
看看过了三四个年头,李成大还只是个鳏夫。他素

孝顺,再不怨⺟亲害他没老婆。那⻩氏也再不想因自己太凶,耽误儿子,倒怨人家不肯把女儿嫁来。后来见没人肯作伐,便差不多个个是冤家。
那时成二也已长大,却是从小聘定了的汪

然女儿,小名叫做戾姑,没得说话,便先与成二毕姻。
成亲了三⽇,夫

两个在房中讲话,成二见戾姑口气刚硬,便像要挟制丈夫,含着笑和他耍道:“你在我这里,却不比得在你自己家中,由着那女儿家骄痴心

。你不晓得我家胡氏嫂嫂,比你正还和顺些,也被我⺟亲出了么?”
戾姑见说,大怒道:“胡家女儿,有得你们出,我也有得你们出么?”便擅开五个指头,照成二脸上一掌打来,把成二跌了桌子下去。
成二是个懦弱的人,见他凶势,声也不敢出,从桌脚边扒了起来。戾姑又受记他道:“今⽇是你初犯,我只将就发落了,后次再敢放肆时,不是这般歇了的。”
成二那里敢回言,走到外面,也不好自说被老婆打了。却是⻩氏⾝边的丫头,在他房门口听见,去报与老主⺟。
⻩氏心中大恼,

待发作,却因他还是个新人,又且想了要讨媳妇那般烦难,不好便去寻他的短。
等到明⽇饭后,戾姑来房里问安,⻩氏放板了面孔,含糊应一声,却似先送个信与他。
戾姑倒就嚷起来道:“我好好的来问你信,你却这般待我,好不受人抬举。”掇转⾝就走,竟回自己房中去了。
⻩氏倒觉一场没趣,心中想道:“他还来得未久,我原不该就放出婆婆势去。等他明⽇来时,我只做没有这事便了。”
到得次⽇,从早至晚,戾姑的脚影也不见踅来。再到明⽇,已是中午时候,并不见来。连成二这儿子,也不敢到⺟亲面前。
⻩氏气闷不过,倒自己走去戾姑房中,问道:“媳妇你⾝子可有什么不自在?原何两⽇不见?”
戾姑也学他前⽇变转了那脸,喉咙头转气应道:“好的。”防⻩氏看这光景要恼,倒先把赠嫁来的丫头,

嚷道:“你这讨打的骨头,见有人来房里,也不先通报一声?我是上得天,⼊得地一个女人,原不消得你做护从,你这没用的货儿,却怎么便一些事也不晓,敢是你⽇上该死,魂都不在⾝上了么?”
⻩氏见他脫尽媳妇腔拍,十分动气;又看了他睁圆怪眼,煞神般跳的猛恶势子,倒把那怒火捺了下去,反劝道:“他见我是一屋里人,因此不先禀⽩,却不要怪他。后次我来时,我自先叫他说一声便了。”
戾姑方才息了些怒,还几个⽩眼瞧那丫头,来与做婆婆的看。
从此⻩氏心里,倒有些怕着戾姑。戾姑一年里头,没有三四回到婆婆房里,偶然到了,⻩氏连忙叫丫鬟掇凳揩台,

个不住。⻩氏却三⽇两遭到戾姑那里去,看了戾姑面孔和颜悦⾊的媳妇长,媳妇短,叫上去。
戾姑却一些笑容也没有,偶然含笑,说了一句,⻩氏便快活个不住。戾姑心下,却还不来慡快。
先前只在自己房內清坐,外面事情,还是⻩氏主持。以后渐渐出房来,百凡事体,尽是他出主意,众人也都怕着他。⻩氏的说话,算不得数了。
戾姑又指使⻩氏,清早起来扫地、抹桌,像丫头般躁作。
成大看了,心中愤恨,见兄弟已被他管得鼠子见了猫一样,发不出夫刚来。要想自己和他争执,怕他越发把老⺟来气,倒是⽇常细久的大害;

待同了⺟亲去告忤逆,却又碍着他⽗亲汪

然是个惯管官司,官府也怕他两分的恶

,事体不成,倒要遭他荼毒,只得自己来代⺟亲做那些生活。
戾姑却又不喜成大管,⽩着眼去瞧那婆婆。⻩氏见了害怕,便推开儿子,仍旧自己来执役,戾姑又换下那衬里⾐服,来叫⻩氏与他浆洗。
成大见了,越不能平,发句话道:“这些生活,自该叫丫头们做,怎么也要劳起老人家来。”
戾姑听说,便走去把洗⾐服的桶来一推,泼了⻩氏半⾝浆⽔,口內骂道:“这一生活你都不情愿,装出许多辛苦来,叫儿子把气我受么?”
当下成大怒发冲冠,那里还顾得自己是大伯,他是个弟妇,

赶过来,要动手打。却倒被戾姑一拳把他打去,跌在阶下一个并拢泥⽔来的潭里,満头満面都是龌龊。扒起来,不敢再上前,只得忍气呑声,走了出去。
一⽇成大有事,清晨出了门。⻩氏因隔⽇辛苦了,起不来早,戾姑便叫众人自吃早饭,不要去唤他,看他睡到什么时候。
那合门的人,只有成大为了⺟亲,便不十分怕这泼妇;众人却都是被他制伏了的,还有何人来顾⻩氏。便大家去盛饭吃。
适值这天料得米少,戾姑又故意吃得撑肠拄肚,竟吃完了。
比及⻩氏起来要饭时,一口也没有。⻩氏便叫丫头再拿把米去煮。戾姑道:“你要吃自己去弄,他们那有工夫,再服侍你一个人。”
⻩氏只得自去淘了米,着起个火来。成大归家看见,问知原故,连忙替⺟亲烧火,煮

来与老人家吃了。
到明⽇,戾姑又分付众人不必到厨下,把这烧火煮饭的事,竟就派⻩氏去做。⻩氏那敢不依,成便大又来相帮。时值久雨回嘲,那柴

了,烧不着,烟得⻩氏两眼泪流。成大见了,伤心哭起来,⻩氏也哭个不住。过了儿时,⻩氏因⾝子积劳,更兼心头郁结,不觉生起病来。起先成大搀了,还勉強下得

。
在后病势⽇增,⾝子如泰山一般的重,成大一个那里扶得住。去叫那丫鬟们相帮伏待,才走得到,戾姑便来唤了去。
⻩氏只得尿屙都撒在

上,成大自替⺟亲把衲来怞垫。
⻩氏病得久了,成大连⽇连夜,只是一个伏侍,瞌睡也不敢打一个。辛苦得两只眼睛肿红起来,就似胡桃一般。看见兄弟在房门前走过,叫住了对他哭道:“你看⺟亲病得这般光景,我一人已弄得十分狼狈,亏你竟看得过,不走来帮我一帮。”
成二正要跨⼊房去,听见戾姑在那里叫他一声,好像圣旨下来,回⾝就走。
成大见他怕了老婆,⺟亲也都不顾,好生纳闷。又想道:我一个人那有许多心力。若是也病倒了,还有谁来伏侍⺟亲。怎生发个帮手出来才好。
想来想去,忽然想着了那庄家⺟姨,虽然年老,精神还健,何不去接来相伴。倘带得有个把女使,也好略替我力。客客气气的人,不怕这泼妇又来歪

。
便走到

前去,与⺟亲商量。⻩氏道:“这个甚好,我儿去见见你⺟姨,你可即今就去。”
成便大走出门来,如飞地往十家村去。原来十家村,只离得他家三里路。成大到了那里,他是至亲,不消通报,竟自走⼊里面去。
正值庄媪独坐在中堂內,见成大来,便问道:“外甥原何许久不来?你⺟亲在家可安好么?”
成大见说,泪如雨下,便把弟妇怎样不贤,他⺟亲怎样受苦,如今病在

上,怎样危急,哭诉一番。并述要⺟姨来家相叙的意思。
庄媪还未及回言,只见顺儿从屏风背后走将出来。成大一见,羞渐満面,也不及辞别⺟姨,起⾝望外就走。
顺儿赶上前,拓开双手拦住,要想和他说话。成大情急,从顺儿肋下钻,冲了出去。回到家中,也还不敢把顺儿在庄家的话,对⺟亲说。只说⺟姨少停就来,这是揣度之词,无过要⺟亲听了快活。
不想没多一会,庄媪果然坐着乘轿子到门。出轿来,一径向⻩氏房中问病。
⻩氏见了他姐姐,心叫快活。庄媪与他叙了些离别的话,又讲些闲谈消遣。⻩氏顿觉心头松动了些,便留庄媪在家多住几时。
庄媪道:“我正放心你不下,那里肯就回去,这是不消你虑得的。”
便打发了轿子回去,自己同着个丫头住下。见成大与⺟亲怞垫衲子,庄媪忙叫丫头替了,成大心中十分喜悦。
戾姑见是他婆婆亲属,虽不好冲撞,却也全没有一毫敬客意思,只是耝茶淡饭拿来与他吃。⻩氏道:“姐姐你见么,你是客人,他也这般怠慢,合家的人,越发不在他心上了。”
庄媪道:“妹子,你不必说了。做姐姐的都晓得,只要你病好起来,我还你一个快活就是了。”
正在那里讲,只见庄媪家中打发人,拿一盒子吃食东西来,说是与庄媪吃的,打开看时,是一尾煮

大鲫鱼,却与病人相宜的。
庄媪不肯自吃,拿过去请妹子,⻩氏觉道十分可口。从此庄媪家里,⽇常遣人来,来时就有佳肴美馔。庄媪绝不到口,只把来劝⻩氏。
过了几时,⻩氏的病渐渐向愈。只见庄媪的孙子到来,还只十一二岁,说是⺟亲叫他来的,又拿了些适口美味来问病。
⻩氏叹道:“姐姐,你挣得好媳妇,妹子和你是同胞姐妹,不知姐姐却是怎样修来的。”
庄媪道:“妹子你前番出的胡氏甥妇,究竟何如?”⻩氏道:“虽不到得像现在的这般不好,却那里及得姐姐家甥妇半分毫来。”庄妇听了不平道:“妹子,你这人忒没分晓,怪道要受那般气,天下人也不怜你的。我前年在这里,见胡氏甥妇,诸凡替你的力,你是从早至幕,不费一毫心的。你还横不是,竖不是,不曾把好面孔好说话来对他,他却又并没一些怨你,这是极贤的了。我原曾劝你好好看觑他,也是怜他的肯孝顺你。你自没事寻烦恼,把他出了,如今却受那忤逆的气,怎么倒连他都道不如起我家媳妇来?”
⻩氏见说,方才有些省悟道:“我前番不听得姊姊说话,悔之已晚。前番出他,他不回湘潭,躲在上⽔洲族里人家,我又去闹了一场。过来已有多年,不知道他改嫁了未曾。”
庄媪见他有些回心转意,心中暗喜,便道:“容我替妹子托人去打听看。”当下打发他孙儿回去了。又过两⽇,⻩氏的病竟全愈了,庄媪便

别他回家。⻩氏涕泣道:“姊姊一去,恐怕我仍旧要死了。”庄媪便劝他与两个儿子分家,叫成大去寻成二来商量。
成二先告知戾姑,戾姑心悭不喜

,就在隔壁发话,道是庄媪多管别人家闲事。
成大听得,便叫成二去对老婆说,愿将好田产都归与他们。成大自己只到手些花息少的,⺟亲也是他独一个养赡。
戾姑听了,方才快活。便请那些亲族到来,立了析产文契。分拨已定,庄媪辞别妹子回家。到明⽇打发轿子,来接⻩氏去。
⻩氏欣然上轿,来到十家村,进门见过庄媪,便说请甥妇出来会。会了面,不住口的赞他许多好处。
庄媪倒好笑起来道:“我媳妇一百样好了,也那里就没有一样的不好,我只是能容他罢了。妹子你的媳妇就像我媳妇一般,你也总道不好的。却何必这般样赞他。”
⻩氏听了,叫起屈来道:“冤哉枉也。姊姊道妹子竟是

木头么?生了嘴,生了鼻子,难道酸的咸的,香的臭的,都没一些分别?却这般说起来。”
庄媪又道:“想你出的那胡氏甥妇,此刻想起了你,不知他心下怎样的。”
⻩氏道:“不过骂我就是了,有甚别的。”庄媪道:“你自己没有什么差处,难道他也骂了?”⻩氏道:“过失是诸人免不来的,我那里一些也没有。只因他不能像甥妇这般贤惠,就料得定他在那里骂了。”
庄媪叹口气道:“这个才要屈哩。那‘冤哉枉也’四个字须不是你说的。你道前⽇我到妹子你家里,那⽇⽇送来吃食东西,是谁叫人拿来的?那里是我媳妇,却倒就是你家胡氏甥妇的孝心。”
⻩氏吃了一惊道:“姊姊你怎么说?”庄媪方才原原本本叙述出来道:“你家胡氏甥妇,先前原在上⽔洲,因你去淘了一番气,他心中抱着不安,那边难住,转到我这里,已有多年。只因怕你晓得,未曾通知。前⽇拿来的吃食物事,可怜都是他十个手指头⽇夜不停做出来,供奉你病人的。却还怕你知道,只说是我家媳妇拿与我吃。就是前⽇我到妹子那里来,也是他鼻涕眼泪的催促,我因此越发来得快。你却还疑心他要骂你,可不是场天字第一号的屈官司么?”
⻩氏当下方才自知不是,泪流満面道:“妹子一向有眼无珠,如今还有何面目见我媳妇。”
庄媪便去唤顺儿出来。顺儿一包眼泪,拜伏在地。⻩氏见了,去捧住顺儿的头大哭。顺儿也哭,一家合宅的人见了,都哭起来。
⻩氏又握着拳头,自己

打道:“我这样人,倒不如早些死了,也省他吃那多少的苦。”顺儿和庄媪力劝,方才住了。
立刻叫人回家唤成大来。⻩氏叫他代自己拜谢媳妇。夫

两个又一是番痛哭。从此婆媳之间,十分相安。在庄家住了十多⽇,一同归家。
家中几亩荒田,那里用度得来,靠成大训两个蒙童,顺儿针指上再觅些少钱来,将就过活。
那成二家中颇算富⾜,却被戾姑管住了,不来顾他⺟亲和兄嫂。戾姑笑顺儿是出过的,看他不上眼;顺儿也怪戾姑不孝,不去理他。弟兄妯娌,一宅分两院,各做人家。
戾姑没用处他的毒手,便⽇⽇把丈夫和那丫头们来打骂。一⽇,那丫头怨命吊死了,丫头的⽗亲却报了官,官府便来拿人。成二代老婆去听审,官府打得他⽪开⾁破,却仍旧要拘戾姑这泼妇。
顺儿劝丈夫去替他挽回,成大恨他忤逆⺟亲,不肯去。顺儿道:“天下的人,都是把好处感化得来的。你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才是。”
成便大央人到那官府处去求,又自己去劝原告的。原告的倒肯歇了,官府却不肯依,仍旧拘捉戾姑到衙门,拶得他十指只剩骨头,不留一些儿⾁。
官府风闻得成二家大富,勒索二千两银子,少一厘也不能。成二没奈何,把田产尽数抵与一个富户叫曾于田,恰恰抵银二千两,如数送官,方得戾姑归家。
过了几时,曾家火一般来索债。成二急切没有银子,商量找几两银子,把田归与姓曾的,曾于田只肯再找一百两。成二因一时没处打算,也便肯了。当下把抵契改换兑契。
曾于田打听这产业,一半是李成大让兄弟的,恐防后来有口⾆,要他一到。
成便大同兄弟去画了居间的押,把应找银两也都

割过。
正要出门,只见曾于田忽然竖起两只眼睛嚷道:“我乃李右文,曾于田是什么人,敢买我的产业!”回头对成大道:“陰司感你夫

孝顺,因此令我回来看你。你回去紫薇树

下,自有银子,可快取来,赎我⾎产。那忤逆胚不必顾他。”
成大见是⽗亲现灵,正要开言动问,只见曾于田跌倒在地,好像睡着了。少停一回醒来,问他时,全然不晓。众人都道稀奇。却因已经成

,且自由他。
成大回家,那紫薇花树正在他的院子里。只见戾姑早率领了众妇女,来树

头掘。掘下四五尺,止有许多砖头石块,并没银子,扫兴而去。
成大见他们来掘蔵,劝⺟亲和

子不要走过去。等到他们掘不见银子,嘴里一路骂曾于田捣鬼去了。
⻩氏便赶去看,果然只是些砖头石块,一堆儿在泥里,便走了转来。顺儿正在那里

婆婆的⾐服。直等

毕了,方才慢慢地也走去,打一看,却见都是五两来一锭的⽩物,便唤一声“丈夫”成大走过去,也见是银子。便夫

两个搬运到了屋里。
成大不忍一个到手,去唤兄弟来,和他均分。
恰好二千一百两一个。这个赎了田,便没得再多;那个去赎田,也刚刚不少。成二隔着壁,叫家里人带两条袱来。包了那分与他的银子回去。
戾姑打开看时,却见都是些砖瓦。夫

两个大惊,戾姑道是丈夫被哥哥作弄了,打发他到成大处去探听。
只见成大的那一半银子,还放在桌上。成二把变砖瓦的话,叙与哥哥听,成大十分怜他,指着桌上道:“你都拿了去罢。难道再变了砖瓦。”
成二谢了哥哥,又着人搬回家去。见这番果是银子,便拿到曾家要赎田。
曾于田才买得他的,那里肯便放赎。却因有李右文现灵一节奇事,不论成大与成二,只要有银子,就听他赎了去。成二心中也知感

哥哥,戾姑却仍疑心成大用诈。成二便也有些半信半疑。
到了明⽇,曾家遣人来说,赎田的是假银子,要到官出首。
成二夫

大惊,戾站道:“我原想天下那有这般好人,把一半分了你,又连自己一半也都与你,却是设这计来杀你。”
成二见说,也觉害怕,忙到曾家去哀求,情愿仍把田归曾家。曾于田本不肯⼲休,因他求得苦切,方收了文契,仍将银子发还。
成二拿回,与戾姑打开来看,见里头有一锭,被曾家剪断,四圈薄薄一张银⽪,中间却是铅的。
戾姑便只拾出被剪断的那锭,都叫成二拿去送还哥哥,教导成二:“你去说:兄弟没福,承哥哥分一半蔵银,都变了砖瓦。仔细想来,怎好再要那一半,因此奉还。倘要赎田,可自去赎。”
成二依言,来见哥哥。成大不晓是什么意思,不肯接受。成二推让再三,成大只得收了。拿去称一称,却少五两光景。生发来凑⾜了,也到曾家赎田。
曾于田怕又是假的,连剪几锭来看,都是⾜⾊银子。便收过了,把田契

还成大。
戾姑先前叫成二还银子,只道都是假的,看成大怎样用得去。如今见田也赎了,又疑心是自家去掘时,先吃他们把真银子蔵过,不知那里弄这假的来哄兄弟。气忿不过,隔着壁指东话西骂。
成大夫

倒还不知就里,去问成二家一个底下人,方晓得还银子的原故。成便大去唤成二来,取田契付与他道:“这些产业,原是分与你的,你仍去收些花息过活罢。”
成二原不好意思来接,却怕老婆埋怨,就便收了。戾姑还不感

成大夫

,只道亏他骂出来的。
当夜成二睡去,只见他⽗亲来骂道:“你夫

独占美产,又把来轻易弃于他人。如今是天赐你哥哥银子赎回来。你们又去弄他的出来与你,你们这般没天理,不想陰损子孙么?”
成二梦中惊醒,即便说与戾姑听。戾姑不信。那时他们有三个儿子,大的八岁,中的六岁,小的四岁。过不多⽇,大儿子忽地生起病来,去占一卦,说是祖先不喜

。连忙到家庙里去求,却不中用,看他死了。
戾姑心中才有些着急,便叫丈夫把田契送还成大,成大必不肯收,成二夫

道是成大情愿与他们,也便歇了。
不上三⽇,二儿子好端端的,忽然也病起来,只半⽇就死了。戾姑和成二越发心慌,夫

两个同拿了田契去还成大。
成大坚决不受,戾姑情急,只得把丈夫做的梦,说与成大听道:“只算保全了我四岁的那小儿子罢。”成大方才收了田契。
戾姑从此省得自家一向的不是,心中悔恨,到他婆婆那里去叩头赔罪。每⽇清晨,与顺儿不先不后,在⻩氏房內问安。又十分敬重成大和顺儿。
成大夫

见他改过自新,也快活不过。可怜⻩氏福薄,才得戾姑改变,不上半个月,生起场病来死了。
后来成大见兄弟没了田产,不住资助他。成二夫

也感

到老。成大三个儿子,都成进士,仕为显官,荣封⽗⺟,那成二的小儿子,虽没有什么好处,也便传了种。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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