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犬怪变人遭食毒 鼠妖化
却说⾼尚志饥饿,卧于小庙之旁,月⾊朦胧,远远望见两个男妇同着一个妇少,持了香烛、酒饭馍馍,到这庙来烧纸。见了尚志,惊异道:“何处之人,却夜卧在此?”⾼尚志便通了名姓,说出错走了路的情节。这男子乃道:“原来是⾼贤士!我今在地方,闻知你不受官长荐引为官,逃躲外出,原来

路在此。我今一桩怪事,遇着贤人,不得不说,胜如当官鞫审。我小子家贫,止生一女,平常却是个清洁的,只因嫁与畏泼做妾,被他大

悍妒,不知有甚缘故,畏泼有个亲戚,名叫曲清,明明有人见他辞家外去,却不知怎么的被毒死于我女房中。畏泼隐丑,退回我女。我再三审她,她只叫冤。如今曲清家讼到官长,尚未鞫审。今我备香烛到这庙来,讨个笤。我这庙神灵,必然慈悲冤枉。”尚志听了,心里也疑,道:“可见我不乐出仕,别人家遇着这疑难,不易判断,做官的安得不费心构思与他审理?”只见那人妇烧了香,叫女子发个誓,又丢个笤,便邀尚志到他家去。尚志笑道:“君子嫌疑之间不处,你家正有这不明冤事,我为何夤夜到你家?但只是指我个去路,便是你情了。”男子听得道:“冷饭馍馍聊吃一个充饥,何如?”尚志始犹不肯,这男子再三送与,乃接了他馍馍,一杯薄酒,充饥而别。卧到天明,依路东走,不觉也到了海嘲庵,正值曲清与副师讲论这理知、神知的道理。尚志也坐在旁边,只见曲清听得个理知,便问道:“师⽗,比如小子,从远村来,偶遇着胜地善缘,进庵随喜,中心本无甚恶,只一味出外贸易心肠,你便说我有一件隐情见于面貌。你以理知,何理而知也?”副师道:“但凡人有事在心,便有一个气⾊在面。这个气⾊原是心窍中出来,发见在面,你那心窍中举意是个善事,自然面貌气⾊光彩;你那心窍中举念是个恶事,自然面貌气⾊昏暗。岂但气⾊,还要见乎四体、行走动履,都以理看得出来。”曲清又问道:“师⽗你说神知,却是何神而知也?”副师道:“这个说出,厉害,厉害。”曲清道:“怎么厉害?”副师道:善信,你岂不知,一语说得好:
天知地知,你知我见,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曲清听了说道:“比如,师⽗说我有未改之恶见于面,这座间,可还有心窍中发出来的恶念在面貌上的?”副师乃四顾在座的善信,个个一看,道:“众善信都是在家举了一个到庵随喜佛会的善念。”乃看着尚志道:“这一位善信,却比众不同,以理推看,必定是心窍中有一个大道理在念。”尚志听了笑道:“师⽗,你看小子是何大道理在念?”副师道:“观你气⾊光彩,礼态安舒,似有才华在內而不矜,本来宽裕而不狭。你这世界內大着大着哩。且请问善信何姓何名?”⾼尚志乃把姓名说出。只见舒乡尊在座,便跳起⾝来拱手笑道:“原来是贤弟,名重在乡国,老拙神

久矣。近⽇地方官长举荐出仕,却怎么来到此处?”尚志只是谦让不言,却把夜来的小庙

路的话说出,又说人家多有不明⽩的事,便说到曲清⾝上。只见曲清听了,说道:“小子正是曲清。近因在家没有个道路,辞了亲戚家门,

远投一个相知做些理生,怎么我家有甚不明的事?”尚志也只浑浑答应,随起⾝辞众,恐怕官长地方知他,又来聘也。那舒老见了尚志起⾝,便扯着不放,邀到家去了。这曲清那里远去寻相知,乃急急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怪物成精,岂是精偏作怪,只因世人做家主全要睡,到五更醒了时,把⽇间行过的事想一想,哪一件通顺,不伤天理,哪一件逆理,败坏人心。行过的若善,便依着做;若是恶,即便改。古怪,古怪,做善事就有吉神助你,做恶事偏有怪物成精。这畏泼的

只因不贤妒泼,为丈夫的只该和好善化他,守着本份,安着义命,古怪,那妒泼之妇自然不是灾疾恶报,定是夭亡。畏泼不知安命,却娶个妖妖娆娆之妾。那泼

又不自思,生来貌丑,已被夫嫌,却又妒泼。或是贤德如孟光,世间哪里都是王允,弃

又去娶妇?只因泼

妒恶,家主又不正大,家中便一个狗子成精。这狗却如何成精?只因泼

气不过丈夫娶妾,妖心万种,妒念一朝,在那狗前嗟叹,胡言

语。狗有妖气,再加恶积,乃成精作耗起来。遇着曲清见了泼妾美貌,动了

心,他便变了人形,去戏调妾。不意毒饭吃了伤生,被畏泼埋于坑內。这狗得土气复活,钻出土来,依旧复了原⾝在屋,人如何知道?他却又变这样,变那样。忽然在村外僻路看见曲清回家,这⽝就变了畏泼之妾,

上路去,叫声:“曲清哥!”曲清见了,却认得是畏泼妾,当初出外辞她之⽇动了

心,如今只因僧人讲了善恶,他却端正了念头。说道:“二娘子,如何在这僻路闲行?”怪⽝乃答道:“丈夫近⽇为件不明⽩事,把我逐回娘家,另叫我改嫁别人。偶因无事闲出,田间行走消闷。”曲清道:“有甚不坍⽩事?”⽝道:“只因大

泼妒,诈言你与我有甚情由,你又在外,哪里分剖?如今恰好遇着,在这僻路,且到那深林密树內,我与你叙个冤孽。”果然人心


不胜正理,曲清惧怕神知,把这僧言牢记在念,又且正为⾼尚志说的家有不明⽩的事,一心要回家,他便正颜厉⾊起来,说道:“你这二娘子,怪不得人家休了你,皆因你不守妇道。我若坏了这心肠,万一人知,何颜与亲戚来往?”正说间,只见一个⽩须老叟走近前来,道:“这个怪畜,如何

弄正人?”那妾地下一滚,变了原⾝,却是一只狗子,往林里飞走。这老叟也飞赶去。曲清惊疑回家,却好地方官长差人正来曲清家,唤他⽗兄去审。见了曲清,大家疑惑当鬼,把这情节说出来,同到畏泼家一证,又到妾家去讲,一齐到官。官乃叫地方把埋的曲清挖起来验。地坑內哪里有个埋人,却是一个空坑。官也难断,做了个立案,把众人赶散。畏泼到底疑妾,不去接她。过了多⽇,这妾苦守。
却说⾼尚志被乡尊扯到家里,盛席款等,暗地报与地方官长知道。官长忙排执事,亲到舒老家来。这⽇舒老正与尚志家门闲立叙话,只见远远:
彩旗红簇簇,鼓乐闹喧喧,
问道因何事?声传接长官。
⾼尚志听了就要逃走,被乡尊扯住,再三劝说,方才允就。顷刻官长到了堂中,彼此各叙礼节,才把尚志鼓乐

到他家。你看那村邻大家小户,长幼男女,拥拥杂杂,你道:“⾼官人学好行善,国王征聘他做官,真也应该。”我道:“他平⽇宽厚,便是做了官,也福国安民。”有的说:“他半生贫穷守份,今⽇却富贵到他了。”有的说:“他廉洁存心,便是做官也不贪财。”尚志到了家中,同了

室,择⽇上任。却好本地官长举荐了他,国王就把他替了官长。到任管事,真也是贤能,一⽇行香,两⽇拜客,三⽇就坐在堂上,查国课可逋欠,囹圄可有冤枉,案头可有积下的未结事情。只见他赦小罪,省刑罚,销未完前事,噤后来弊端。却好查出畏泼这件未完,当即拘这一⼲人审,只见曲清备细说出这段情由。尚志乃问道:“往⽇庵间,说你有恶未改,想你就是奷

恶孽。”曲清却说出林间僻路,狗变妾形,他尊信⾼僧之戒这段怪事。尚志大悟,随叫备祭仪到小庙拜神求笤。只见笤兆掷下,合了簿上笤语,说道:

人作恶,⽝子成怪。
速改善心,吉祥无害。
尚志正看笤语,只见一只黑⽝如人索来,伏在官前,有如待罪。曲清见了,便说:“这⽝正是变泼妾之怪。”当时尚志把那狗杖杀,劝谕泼

改善,仍把妾判回泼家。这曲清吃了斋,削了发,也奔庵中做个和尚。
却说做官当宽,但宽于善,莫宽于法。宽于情,哀矜那无知小民,误陷于罪。严于法,不纵了那奷轨犯科,为害作弊官长。只因这一味宽,便生出一个大奷巨滑的人来,却也报应得可笑。这衙门中有个义仓,又叫做平籴社,年岁丰稔,粮食价

,便官价平收⼊社。遇年岁荒歉,乃照旧价给散小民,积粮⽇久且多。只因官长清廉,以致年岁多

。却不知这社中生出几窝老鼠来,中有一个成精作怪的大鼠。这鼠终⽇吃粮,养得肥大如猫。只因这社中有一衙役,名唤商礼。平⽇心术奷狡,欺众瞒官,但因他伶俐多能,会遮掩,善洒泼。官长宽厚,纵容了他。他一⽇偶无人,独自一个坐静社中,只见社旁小屋里走出一个垂髫女子来,慌慌张张,如同

失。商礼见了,便近前一把扯住,问道:“你是何人家女子?到此何事?”那女子哀哀说道:“我是前村民间女奴,只因主⺟责打,逃躲出来,在此社中经宿夜一。思量没处投奔,又且腹中饥饿,只得乞求君子救我残生。”商礼道:“你是哪家?我送你去。”女道:“既逃出来,难复回去。这打怎当?”商礼便动了个收留

失女子心肠,把女子仍蔵在社內。等到天晚,携回家里。家中却有一个娘老,见他带了一个幼女来家,问其详细,他乃一一说知娘老。这老婆子倒知些道理,说道:“为人要守份,存良心,一个逃躲女奴,又不是

失的。就是

失的,也该报官。三⽇不报官,便要问罪。若是背夫逃走的,你收在家,万一弄出事来,这罪名怎当?”商礼答道:“娘老,这个罪名当得起。”乃问女子道:“你在家会做些甚事?”女子道:“茶饭不会做,针线不会拈。我主⺟爱风流,好吃一杯酒,喜唱一曲词,终⽇叫个唱词曲儿的教我学唱。若是唱得不好,便大鞭菗打。我因受不得这打,故此逃躲出来。”商礼听了笑道:“绝妙,绝妙。我弄法寻了几贯钞,要吃一杯酒,正没个消遣,你便唱个曲儿,我与娘老吃一杯。”这女子乃唱个曲儿道:
切莫贪财,坏法贪财枉受灾。行宪难宽贷,有利终须害,呆积恶,不知哀。上有青天官长精明,你纵能遭怪,笞杖徒流任你捱。
女子唱的虽是个《驻云飞》牌儿名,却句句犯着他衙门弊病。商礼听了大怪起来,说道:“怪不的你主⺟打你,怎么唱这样曲儿?莫说他恼,便是我也懒听这败兴的声嗓。”乃喝了一两瓯子酒,往屋里去睡。叫娘老收管了女子,他便思量贩卖这丫头。
却说狐妖自从与虾精弄神通,助了救铁钩湾灾难,他四处遨游,也是听闻了道家方便之经,释门慈悲之咒,为非的事也不肯做,弄诡的法也不敢行。忽一⽇往商礼门前走过,听得屋內唱曲儿,声音嘹亮,词句娇柔,乃摇⾝一变,却变了一个老鼠,钻⼊屋檐,直到堂中,看那唱的女子,他却认得是个成精大鼠。这女子却也认得老鼠,虽是一类来的,却也不同,忙忙复了原⾝,直近狐妖⾝边,说道:“你是哪里来的?我看你是个别类精怪。”狐妖道:“你是哪里来的,变女子

人,还唱曲儿?”大鼠道:“实不相瞒,我是廒仓多年之怪,因见这商礼⽇⽇欺公,不忿他恶,意

计算他一番,故此弄这桩圈套。”狐妖道:“原来如此,我想他欺公,也与你无⼲。”大鼠道:“怎说无⼲?,想我在廒中食这粮食,却是明明至公无私、官加的鼠耗。我们过食了,犹恐损折了正粮,难为了清廉官长,苦害了百姓穷民。他却恣情作弊,只图⾝家财利,不知洁己奉公,折了官粮,还推鼠耗。我所以不忿,变个女子。方才唱个曲儿,明明是警戒他,他反嗔怪去睡,意

计害我。狐哥,你可有路见不平的好心,帮助我个弄他的手段?”狐妖道:“依你说来,你两个都是一事同人,蠹残国廪的,只是你还有名。也罢,我帮衬你个手段,叫他做事颠倒错

,使心用心。你当初变女子随着他,却是怎来的?”大鼠便把前话说出。狐妖道:“这事不难,你仍旧变女子随着他,我却变个婆子,说是你主⺟来寻见了你,禀告了官长,叫他瞎受刑法。”大鼠道:“妙甚,妙甚。”仍变了女子,随着婆子进⼊房內。次⽇,狐妖却变了个妇人,到官长堂前,把商礼拐带人家女子首出。
却说⾼尚志清廉明正,见了这事,乃想道:“我为官清正,怎还有这不守法的役人?”乃令左右去拿商礼。左右到得商家,果见一个垂髫女子,实时拿到社中,等候官长升堂。哪知大鼠一则见了自⽳,一则琊妖不敢近这清明官长,忽然复了本相,躲⼊⽳中。狐妖知事不谐,把隐⾝法使了,蔵在社中。那左右见女子与婆娘不见,四下找寻。那官长升堂,左右只得投见,商礼诉冤。官长审问左右虚实,左右不敢隐瞒,直直说出:“果在商礼家拿出女子同他主⺟到社中候审,一时他⺟女都不知何处去了,想是下民之家,畏惧逃躲。既已找寻着女子,恐怕坏了他门风,说是何人家女子,故此忍情去了。”官长大怒,要责左右卖法。只因这一宽存心,且叫记责,作速找寻下落拿来审问,却把商礼暂责收噤,待女子出来再鞫。总是他的刑清政平。毕竟何处,下回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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