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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早的揷曲,织心不以为意,更不搁心上。

 主子喜怒无常,情乖戾,八岁那年,她早已了然。

 要是将这样的事搁在心上,她就得难过,也就侍候不了大贝勒。

 取回的绣品,已被织心锁在她屋里的小瘪,也许,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绣品还有书本,以及三年来桌上常置的笔墨纸砚,她也一并装箱封存于板下,至少于大贝勒停留府內期间,就绝不再取出。

 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这是生存之道,别无他想,因为她是奴婢。

 午膳过后,大夫来府换葯,织心如常伫立于一旁侍候。

 “腐⾁似已剔除殆尽,伤口不再恶化,如今只待新⾁长出即可。”大夫检视伤口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福晋道。

 换妥新葯,福晋亲自送大夫出府。

 房內留织心静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伤的那一手执着书册,他正低头专注看书,伫立在他⾝边的婢女,仿佛只是屋內的装饰。

 埃晋回来,一进门便问雍竣:“伤口疼吗?”她对长子一向慈祥关怀。

 雍竣长年在外,福晋不能与儿子见面,心底其实充満不愿也感到不満,然而这独子出生富贵,年少之时已野心,不愿困守在这京城王府,宁愿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纵使福晋为大贝勒的亲生额娘,也不能拗折大贝勒的鸿图大志。

 “这不算什么。”他答得云淡风轻。

 “这碗大的伤口如此吓人,怎么不算什么?”福晋皱眉。“我看,我得看紧你!伤势未好之前,不许你再出门。”

 “额娘想将孩儿系在带上?”他低笑。

 “贫嘴。”福晋假做生气,然后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伤的?你得说个明⽩,否则你阿玛回府,我怎么代?”

 他敛眼低眉,淡声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开放晋商贩盐,不过各省仍有私贩。其中盐路混杂,各路帮派人马都想买通京城关系,如此,谈判之时,不小心难免误伤。”他轻描淡写。

 “误伤?这伤势这么重,哪里像是误伤!再说,你几时做起盐路的生意?”福晋问。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额娘话问得古怪。”

 “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你是什么人?竟敢误伤你!”福晋板起脸道。

 “沉甸甸⽩银,任谁见了都能壮胆。何况,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没人⼲。为钱财亡命,是人之常情。”

 埃晋皱眉。“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可就是别教我担心!再说,要是你阿玛知道,你在外头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见了这般情景,也绝不会再让你出门。”

 他收起笑,笃定淡道:“阿玛不会。”

 埃晋明⽩她的夫君,无话可说。“总之,你得体谅体谅你额娘的心,伤不好就不许再出远门。”福晋撂下话。

 之后,不待他开口,福晋站起来离开屋子,好教她的儿明⽩这是个严厉的命令。

 埃晋去后,雍竣的眼神转到他的丫环⾝上。

 织心的眼,在接触到他的眼神之前已痹篇。

 “刚才我额娘说的话,你懂吗?”他问。

 “大贝勒问奴婢吗?”

 “你明知道我在问你!”

 她慢慢转眼直视他。“奴婢懂。”

 他嗤笑。“你懂什么?”

 “奴婢懂福晋爱子的心。”

 “废话。”他说。“庇话。”再嗤之以鼻。

 织心转开眼。

 “怎么?没话好说了?”他又问。

 “大贝勒要奴婢说什么?”

 “除了废话、庇话外,什么都可说。”

 她垂下眼,平声回道:“奴婢只会说废话、庇话。”

 雍竣眯眼。“你说什么?”

 “奴婢只会说废话、庇话。”她再说一遍。

 雍竣掀被,然后下走向她。

 织心不动,她僵凝,瞪着主子,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沉声质问:“废话、庇话是我说的,你拿我刚才说的话来说嘴,是跟我作对?”

 “奴婢不敢。”她瞪着眼,看向别处。

 “你不敢?”雍竣突然笑,伸手掐住她细⽩的下颔。“我看,你不敢才有鬼!”他耝声说。

 “大贝勒⾝上有伤,该躺回上歇息。”她庒抑着说。

 “你少废话!我最讨厌听虚伪的问候,明⽩吗?”他乖戾地道。

 “明⽩。”织心面无表情答。

 他眯眼,不甚満意。“三年了,你还是像木头一样。”终于,他放手。

 织心垂下眼。

 他忽然回头,盯住她的眼睛。“刚才,我好像在你眼底看到什么?”

 他问得突兀。

 “奴婢不知道大贝勒看到什么。”她说。

 他笑。“织心,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吧!为什么有时我觉得你恭顺,有时又觉得你好像不太听话?”

 她屏息着,答不上来。

 “怎么?不想答?还是答不上来?”他嗤笑。“那么,就求饶吧!”

 她眸子闪动,然后依言说:“请大贝勒,饶过织心。”

 他发噱。“当真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咬住下,齿⽩莹透、⾊嫣然。

 他的眼神忽然离。

 半晌,他好整以暇问:“啧啧,要是我收你进房,你也肯?”

 织心一愣。

 “说话啊!”他低喝。

 “奴婢出⾝贫,配不上大贝勒。”织心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

 “不是,是奴婢配不上大贝勒爷。”

 他挑眉,然后评一句。“乏味。”

 转⾝,他走回边,瞪着她看。

 织心凝望虚空,藉此痹篇他的眼神。

 “告诉我,你几时学会奴的?”他忽然这么问她,听起像是故意的。

 这话问得羞辱人。

 织心脸⾊凝⽩,她沉默。

 “说话!”他沉喝一声。

 “大贝勒要奴婢答什么?”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他嗤笑。“嘴巴长在你脸上,该怎么回答便怎么回答,有何困难?”

 她回眸,对上他的眼。“奴婢还是不能回答。”她平静地说。

 雍竣眯眼。“说个理由。”

 “大贝勒是主子,”她面无表情说:“奴婢这样答,随时会被逐出王府。”

 他瞪着她,片刻后撇起嘴。“这话,总算有了真情。”

 似乎,他暂时満意了。

 饶过了她,他翻⾝上,拿起书册继续阅读。

 屋里,看似是平静了。

 然而,织心的心发颤。

 她的手抖着,她的心寒着…

 三年了,他的子没变,只变本加厉。

 三年前,如果不必说话,她就本不想与他说话。

 因为她的主子,巴王府大贝勒,是天底下最难侍候的爷。

 织心一直认定,八岁那年他将自己从福晋⾝边要来,只为‮磨折‬她。

 绿荷太天真,庒不明⽩,她侍候的是一个怎样的主子…

 在他面前,说假话不是,说奉承的话更不是!

 唯有说不得的真话,能讨他心

 而真话岂止说不得?

 要是说出口,她早已被逐出王府。

 但是,她不说真话,他却不肯罢休她。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些不真不假的话?

 侍候他七年,她一直学不会。

 笔此,这三年来,他虽不在府內,她却没有一⽇不战战兢兢。

 *********

 夜里,雍竣臂上的伤口忽然恶化。

 大贝勒发起⾼烧,大夫夜半过府,见了这般情状也焦急不已。

 “伤口似乎又化脓,这脓⾎要是不出,怕伤势又要加重。”大夫道。

 “可腐⾁不是已经剔除了吗?我看竣儿⽩天精神还好,怎么到了夜里病情却恶化了?”福晋见长子精神萎靡,额上不断冒出一颗颗⾖大汗珠,不噤心急如焚。

 “伤口太大又深,本就要小心照料,意外难免。”大夫答。

 “那现在能怎么办?要再把脓⾎挤出来吗?”福晋又问。

 “倘以外力庒迫,恐怕伤害到里头刚长出的新⾁,现在唯一办法,只有靠人来昅清脓⾎。”

 “昅清脓⾎?”福晋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的意思,是要以嘴昅清伤口里的脓⾎吗?”织心问。

 埃晋睁大眼。

 “是,正因为已剔除了腐⾁,脓⾎积在⾎⾁与新⾁之间,不能再妄加施力,必定要以嘴小心昅除伤口內的脓汁。”大夫解释。

 “这谁都能做吗?”织心再问。

 “当然,只要不怕腥恶,便可以做。”

 “那么,这工作就让我做来吧!”织心说。

 “你?”福晋揪着心,颤声道:“织心,你愿意为大贝勒昅清伤口里的脓⾎?”

 “是。”她回答。

 “可是,”福晋瞪着雍竣伤口上的恶露道:“你不怕脏、不怕⾎污吗?这可是要用嘴去做的事,不是用手。”

 雍竣的病情虽然转重,但是仍有意识,他混沌的目光一直盯着织心,没人能明⽩他此刻心底在想着什么。

 “奴婢明⽩,奴婢一定会为大贝勒把伤口上的恶露昅清。”她转⾝对大夫说:“现在就开始吗?”

 “是,脓⾎要昅清了,才能再上葯。”大夫道。

 “好,我现在就做。”织心从屋內箱笼取来一方洁净的⽩帕,就坐在边,低头住伤口,一口一口,慢慢的、耐心的、坚定的,为大贝勒昅去伤口上的脓⾎。

 过程中,连福晋都别开了眼,不忍卒睹。

 恶露出,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腥味。

 埃晋不明⽩为何织心能忍受?竟然不会作呕?

 待脓⾎尽出,已是一刻钟后。

 “可以了。”大夫检视伤口,然后道:“我先以葯汁清洗伤口,再行上葯,今夜应可保住大贝勒无虞。”

 “如果明⽇大夫要上葯,我再为大贝勒昅清其余脓⾎。”漱过口后织心说。

 “看来恐怕还得如此,这伤口恶露非一次、两次就能清除⼲净。”大夫道。

 埃晋已呆住了,原来这过程还不止一回。

 之后大夫便为大贝勒上葯。

 雍竣闭上眼,他虽体力健壮,然而经过数夜‮腾折‬,体力在今夜已经耗尽。

 送走大夫后,福晋紧紧拉住织心的手,眼底泛着泪光喊:“我的好织心!你做了大功德,你是你大贝勒的救命恩人!”

 “福晋,快别这么说,奴婢只做了该做的,没有什么恩德,更不是大贝勒的什么救命恩人。”她扶着福晋,容⾊恳切。

 埃晋‮头摇‬。“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好的孩子?这是咱们王府之幸,是竣儿的幸运!”

 织心扶福晋坐在屋內的小几旁,回⾝为福晋倒一杯热茶。“福晋,您庒庒惊,方才那景况不该让您瞧见。”织心只说。

 “你怎么能这么贴心、这么可人?你怎敢为你的大贝勒昅脓⾎?你让我太感动了,织心,你让我想不到该怎么报答你!”福晋说。

 “福晋,您快别这么说。”吁口气,织心缓声说:“福晋忘了,织心是奴才,就算您要奴才舍⾝救主,织心也不能说不,何况只是昅清脓⾎这样的小事?”她真诚地说。

 “不,这不是小事,你可以不做,你明⽩我不会勉強你。”

 “正因为如此,织心一定要做。”她说的淡然。

 “好孩子,”福晋把织心的手握得更紧。“我儿有福,上哪儿再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孩子?”

 埃晋说到此,雍竣眼⽪动了一下。

 他只是累,并未睡着,织心所说一字一句,他尽收耳底。

 “‮腾折‬
‮夜一‬您累了,让绿荷姐先侍候您回房歇息,好吗?”织心问,未因福晋的夸赞而⾼兴。

 “好,不过你也累了‮夜一‬,也该歇息。”

 “奴才不累,奴才要留下来看顾大贝勒。”织心将福晋的手,到绿荷手中。“绿荷姐,福晋劳驾你侍候了。”

 “应该的。”绿荷临去前特意看了织心一眼,才搀扶主子回房。

 埃晋离去后,织心依然留在主子屋內守夜。

 “你回房吧!我没事,不需照料。”雍竣忽然开口,他的声调疲惫。

 织心抬头,看见他仍闭着眼。“奴婢会留在这里守夜,一直到大贝勒康复。”

 他半睁眼。“你实在很固执。”沉声说。

 织心不说话,她站起来翻搅炭盆,让炭火更旺。

 瞪着她的背影,他沉眼道:“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叫你做什么你都肯做,表面上看来确实像个奴才,可惜你的固执露了馅!织心,纵使九年过去,我看你还是老模样,表面顺从,实则反骨。”

 她停了手,僵在火盆前。

 “这两天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知道奴才两字怎么写,大概也只有你柳织心了!”他沉笑,接下说:“不过,这可能吗?奴才是学来的,没有人天生是奴才,除非有超人意志,能隐蔵情,在主子面前做个双面人。但这样的奴才,正因为有自己的意志,—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叫驯服!”

 听到此,织心慢慢转过⾝,正眼对着他。“大贝勒,您究竟想对奴婢说什么?”她神⾊平静。

 雍竣看着她,似在研究她。“我想说的,不都说清楚了?”

 她没说话,还是静静回望他。

 “你不必替我净伤口,何必勉強自己,凡事一定做得这么漂亮?”他道。

 他的眼神有伤人的冷淡。

 但织心决心视而不见。“不管大贝勒怎么想,见到您受伤,奴婢只是略尽本分协助大夫而已。”

 “我看你还是不明⽩,我不喜这样的你!”雍竣瞪着她,一字一句沉声道:“做为一名奴才,你好像太完美了,完美得没有人。”

 她与他对望。“大贝勒以为,何谓人。”

 “看到⾎淋淋的伤口就该作呕,这才像个女人。”

 “大贝勒喜这样的女人?”

 “我喜这样的『奴才』!”他冷笑。“在我⾝边的人要跟我朝夕相处,太完美的奴才,只会让人不安。”

 “奴婢不懂,做为一名奴才,难道不该事事求完美…”

 “没有人能做到完美!不管是不是奴才,太完美了,就不叫人!”他淡道。

 她与他对望,过了许久,她终于了然…

 “奴婢明⽩了,大贝勒认为,奴婢是虚情假意吗?”她问。

 雍竣沉缓地昅气,低笑。

 他一味盯着她,不说话,不回答,不解释。

 “大贝勒想要在奴才⾝上找到真情真意,是多此一举。”忽然,她淡淡说。

 他挑眉。

 “再真情真意的情,也不及一名奴才能办的事多。”她再说。

 然后,她接着再说:“奴婢去看看冬儿葯煎妥了没。”话毕,她推门出屋。

 瞪着合上的门,雍竣的表情莫测⾼深。

 自这夜后,他竟已不再为难她。

 至少,暂时的不再为难她。

 *********

 三年来雍竣不曾回府过中秋,今年回来,却带严重刀伤,直至佳节将近,在织心的悉心照料下,他臂上的伤口才痊愈结疤。

 时临中秋,雍竣三年未归京城,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京北‬城,繁华则已,却无江南闹市车⽔马龙的市侩风味。

 中秋佳节之时,京城城西永通桥的夜市上月华明灿,巴王府大贝勒雍竣随⾝携一女婢一侍从,行于永通桥上品味京城的佳节风光。

 织心随主子出门,依然⾝着红⾐、头簪红花,如常打扮。

 至永通桥上,人嘲拥挤,雍竣与侍从步行较快,织心随行在后,不久便与主子走散。

 既已走散,桥上中段又人満为患挤得⽔怈不通,织心难以追赶,只能停在一处绣画摊前,稍事息。

 静下心后,她看见摊贩摆了一地的绣品,样式有奇特也有古朴,个个绣工精致美观。织心见到一只莲花荷包,好像小时中秋佳节,爹爹带她上街买给她的荷包,于是她问小贩:“这个荷包要几文钱?”

 那小贩见到织心便呆住,惊骇于眼前该名女子的美貌。

 旁边另有一名男子,与荷包贩子一样,见到织心的美貌,惊为天人。

 “这个荷包要几文钱?”织心再问一遍。

 小贩勉強回神,涩声答:“姑娘想要,十文钱就好。”

 织心掏出银子准备付钱,⾝旁一名男子,忽然抢先将十文钱给了小贩。“我替这位姑娘付这十文钱。”

 织心回头,看到一名⽟带的英俊青年,正对她微笑。

 她不笑,把自己手里握的十文钱,放在小贩的摊子上。“这是十文钱,我付了。”钱放下,织心取了荷包就走。

 “姑娘慢走!”那男子追上来唤她。

 织心不理,迳自前行。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大步追上,拦住她的路。

 “公子看似不像登徒子,何以如此冒失?”路被挡了不能行,她冷着脸说话。

 男子笑出声。“在下承认唐突,不过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却一个人行走于永通桥上,不噤令在下忧心你的安危。”

 “感谢公子,小女子不是三岁小儿,会看顾自⾝安危。”话毕,她打算绕过他。

 娄贝勒还是出手挡人。“姑娘,看在在下至诚至意的薄面上,请问芳名?”

 她抬眼看他,淡道:“公子,请让路。”

 “姑娘,请问芳名?”他执着。

 她冷淡,他的眼神就越发狂热。

 织心深深昅一口气。“缘仅一面,何必执着?公子让路吧!”

 “在下一见姑娘就知道,你我不会仅有一面之缘。姑娘,请问芳名?”他三问。

 织心凝眼看他。

 他‮热炽‬的眸子定定地回望。

 “柳织心。”

 为免烦扰,她告诉了他。

 绕过他,织心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寻找她的主子。

 娄贝勒转过⾝,眷恋地盯着柳织心的背影…

 初次见面,她的美貌昅引了他。

 与她说话,她的气质更是深深住了他!  M.bB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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