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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万历、甄相思、贾怀念。

 ⽇复一⽇,这三个人的关系越趋奇怪,也越趋混

 ⽩天,他们是玩在一起的主仆。到了晚上,两个仆人则化⾝为火焚⾝的爱侣,每每在狂风暴雨中度过。

 “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劲哦,老是心不在焉。”抚着贾怀念的裸,甄相思忍不住抱怨。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贾怀念偏头躲避她询问的眼神,态度相当不自然。

 “才怪。”她把他的头扳回来,面对她。“以前天一暗,你总是迫不急待的溜到我这里来。现在却换成我三催四请,你还不见得赏脸。”反倒是她变成女⾊魔夜夜招魂,丢睑透了。

 面对她的质疑,贾怀念只脑凄笑。他也不晓得怎么跟她解释,最近每当他们两人燕好之时,总会没来由的产生一股罪恶感,就好像他们背着万历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这真是荒谬,他骂自己。相思本来就是他的,可偏偏他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

 “怀念,你到底怎么了嘛?”甄相思实在无法适应他这般犹豫的表情,拼命抱怨。“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一点都不像过去的他。

 是呀,别说她不适应,他自己都觉得离谱。以前那个信誓旦旦,一定要娶到隔壁邻居的小男孩哪里去了?一直以来他都是心无旁鹜,只想着怎么追求未来的新娘,现在却会为了一个情敌产生罪恶感?

 只是这个情敌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并且对他该死的好。

 “相思…”他的脑子好,他必须弄清楚。“如果皇上要你…”接着,他说不下去,无法想像自己失去她的情况,那必定比死还痛苦。

 “皇上?”甄相思聪得一头雾⽔。“皇上怎么了?”

 “没什么。”该死,他说不出口。“我只是突然想起明儿个一早,还得陪他去打猎,必须早一点回去做准备。”他胡编了个借口。

 两人短暂的对话,就让他这么给打混过去。甄相思虽然狐疑,但也没再多问,因为天快亮了,他又得回万历⾝边,没时间谈。

 ⽇子像流⽔一般消逝,从落花、到秋叶,最后终至飘雪。算算⽇子,他们竟然在宮中待了八个月之久,久到彼此的火气都很大,可敌人又迟迟不肯行动,教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动弹不得。

 就在两人的脾气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一道消息传进宮中,让他们非常错愕。

 “张大人病倒了!”

 万历九年年末,树梢上的寒露尚未掉落在地上,但闻紫噤城內传来不可思议的呼喊。

 “是啊!”万历満不在乎的点头。“听说病得很重,朕已派人前去探望,赏赐葯物。”

 得知这个消息,甄相思和贾怀念互看了一眼,心中盘算着等会儿一起去看他。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万历上课的时辰,两人不约而同的等在外面,朝张居正的府第出发。

 一见到张居正,他们第一个反应是他变得好憔悴,即使眼中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总是炯然的眼睛再也不复昔⽇光采。

 他们很想跟张居正打声招呼,可惜还没出声,就被他⾝边不断走来走去的各类官吏给挤到角落去,⾜⾜等了半个时辰,张居正才发现他们的存在。

 “是你们。”意外发现他们前来探视,张居正十分⾼兴。

 “是啊,张大人。”甄相思朝他挥挥手。“听说您病了,我们特地前来问侯。”

 她好奇的看着那些官吏忙进忙出,没让张居正一刻悠闲。

 “这些人都是…”她左同右盼的看着那些人,被忽进忽出的人嘲搞得晕头转向。

 “这些都是京城中的官吏。”张居正答道。“他们有些工作上的疑问,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前来请示。”

 原来如此。甄相思恍然大悟,难怪房间里到处是官服。

 “他们难道就不能‮立独‬作业吗?”甄相思不甚谅解的抱怨。

 “张大人都已经卧病在了,他们还要着公事来烦您,这样您怎么休息?”

 张居正只得苦笑。

 “皇上他还好吗,有没有照着我的叮咛作功课?”即使已经病重,张居正仍心系万历,怕他没有尽到一个明君该尽的责任。

 “有。”甄相思用力的点头。“他很用心在听讲,您放心好了。”她拍拍脯保证她会盯着万历,惹来张居正会心一笑。

 “那就好。”他看着她⾝边的贾怀念。“那就好…”“张大人…”

 “甄姑娘可否先出去一下,让老夫跟贾公子说几句话?”

 甄相思原本想问张居正为何突然病倒,没想到却被请了出去。

 “好。”她奇怪的看了贾怀念一眼,贾怀念耸肩,表示他也很意外。

 “那我失陪了哦!”她朝张居正笑了笑,顺便把一⼲闲杂人等一起扫出去。

 房门当着他们俩的面关上,接下来是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张居正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有口难言,看在贾怀念的眼底自是特别清楚。

 “贾公子…”张居正好不容易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又马上把话呑回去,表情踌躇。

 贾怀念默不吭声,对于张居正为什么突然私下找他对谈,心里多少有谱,却又不方便明讲,只得等张居正先采取行动。

 “我看,老夫还是直说好了。”相对于贾怀念的沉得住气,张居正显得格外心急。“贾公子,你能不能放弃甄姑娘,甚至说服她留在皇上⾝边?”

 虽然张居正想说什么,早已在贾怀念的预料之中,可当他真的亲耳听见,仍是忍不住呆愣得说不出话。

 由于贾怀念的表情是如此为难,张居正仅仅是瞄了他一眼,便了解他的心意。

 “算了,是老夫自私,竟提出这般荒谬的请求。”敢情是他老糊涂了,再笨的人都看得出他对甄姑娘的情意。“我只是想,在老夫辞世之后,如果能有个可以说动皇上的人留在皇上的⾝边,不知有多好,却因此忽略了贾公子的感受,真是万分抱歉。”

 “张大人的⾝体状况有这么糟?”贾怀念没忽略张居正感慨语气中的重点,猛地抬头看他。

 “嗯。”张居正无力的点头。“其实老夫从去年便已向皇上提出致仕的要求,皇上不肯,太后更是声称,等皇上三十岁以后再说。”

 说到此,张居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为‮家国‬做了多少年的⽝马,如今年老体衰想从首辅的位置退下,没想到竟也如此困难。

 “张大人⾝系大明的命脉,皇上不愿意大人就此隐退,并不值得意外。”贾怀念分析。

 “贾公子所言甚是。”张居正无奈的回看着他。“问题是,老夫的⾝体已大不如从前,近年来尤感不适,实在无法再向过去那样不分昼夜处理公事。事实上,自今年⼊夏以来,老夫已病倒过不下十回,也一再的想乞休。只是皇上不断派人赐物、询问,使我难以启齿罢了。”但该说的终归要说,拖不了多久。

 “张大人居然已经生了这么久的病,我和相思都不知道。”

 贾怀念相当诧异万历的保密功夫,今天要不是他闲来无事,和他们哈啦时说溜了嘴,恐怕到现在他们仍无缘得知张居正病例的消息。

 “这种事总不好大肆宣传,皇上也有他的难处。”张居正苦笑,而贾怀念十分明⽩万历的难处在哪里。

 对万历来说,张居正不巧正是所谓的“功⾼震主。”自万历元年担任內阁首辅以来,他雷厉风行的推行种种改⾰,近年来已逐渐收到成效。‮民人‬在安居乐业之余,第一个想到感谢的对象,不是⾼⾼在上的皇帝,而是不畏人言做牛做马的张居正。⽇子一久,万历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可又少不了张居正这只胳臂,因此就算有再多不満,也不敢贸然砍断它。

 “张大人如此用心于国事,怀念只能说佩服。”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理政事,只专注于当一名小人物,可张居正对天下百姓的用心态度,又教他不由得肃然起敬,甚至思考自己是不是错了。

 “贾公子多利了。”张居正益发感慨。“要是仰光成那班人,也像贾公子一般明理,则‮家国‬兴矣,万民幸矣。”

 张居正不愧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家国‬
‮民人‬的一代名臣,即使已经⾝染重病,仍不忘‮家国‬整体利益。

 贾怀念惑的望着张居正垂垂老矣的侧影,受风霜的脸上布満了劳的痕迹,说明了他是多么为‮家国‬尽心尽力。

 “张大人,您这般为国卖命…值得吗?”贾怀念真的很惑。“您可知道,这社会上虽然多数人都对您心存感,但也有不少人对您相当抱怨,甚至怨恨?

 “老夫知道。”张居正比谁都清楚。“凡是除弊兴利,必会招致批评与不快。但老夫依然坚信,老夫的所做所为,虽然暂时不便于当今流俗,但他⽇去位之后,必定会有思念老夫的时候,这是因为老夫丝毫无一为己之故。”

 想来这就是一个做大事者器量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即使明知道前方的道路多艰难,仍然毫不犹豫的走下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不噤想起诸葛孔明那句名留青史的千古名言,并怀疑自己是否和他有一样的勇气。

 “贾公子。”拖着病倦了的语气涨居正无力的督请贾怀念国神。

 “什么事,张大人?”贾怀念赶忙回头询问。

 “老夫只是想恳求贾公子,既然贾公子放不下甄姑娘,但最起码请贾公子一直待在皇上⾝边,直到皇上‮全安‬为止,我怕单凭甄姑娘一个人应付不来。”虽然他这话等于是⽩讲,但他还是怕贾怀念一时忍不住烦躁,先行离开紫噤城。

 “我会的,张大人不必担心。”贾怀念允诺,同时对张居正宽阔的襟更为佩服。

 他猜张居正并不是全然不察万历对他的不満,只是亦师亦⽗的感情,让他放心不下,甚至为此拉下老脸,请求他把相思让给万历。

 他真的有办法放手吗?他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万历下旨要相思嫁给他,他是会带着相思逃亡,还是选择转⾝离去,让相思待在万历⾝边,造万民之福?

 这诸多疑问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打转,挥之不去,每每让他心焦。

 “你真的变得好奇怪,我觉得你最好去看个大夫。”甄相思看不惯他恍惚的模样,成天在他耳边嚷嚷,拜托他恢复正常。

 他也想恢复正常。

 每当他注视着相思娇俏的容颜,他便強烈‮望渴‬他从未去探望过张居正,然则当夜深人静,万物归于空寂之际,他的眼前又不由得浮现出张居正那张疲惫的睑,告诉他:老夫的所做所为,虽然暂时不便于当今流俗,但他⽇去位之后,必定会有思念老夫的时候,这是因为老夫丝毫无一为己之故…

 不为自己。

 越是接近权力的核心,贾怀念就越佩服张居正无私的行为。一个人要经过多少历练才能达到无私的境界,今天若换做他是张居正的话,他做得到吗?

 每⽇在他脑中翻复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天面临考验。

 无论花多少力气也等不到甄相思点头的万历,再也沉不住气,当着贾怀念的面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

 “朕决定下旨,宣相思姑娘为妃。”

 扰他多时的疑问,随着万历坚定的眼神成为定局,他无法、也无力改变事实。

 “小念子,你觉得朕这个决定如何?”仿佛贾怀念所受的打击还不够似的,万历竟还兴冲冲的询问他的意见,让他顿成哑巴,难以启齿。

 万历觉得他的决定如何?当然是不好!有一瞬间的冲动,贾怀念想对着万历大吼:我和相思是情人,把她还给我!

 但他做不到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想起张居正的话。

 我只是想,在老夫辞世之后,如果能有个可以说动皇上的人,留在皇上的⾝边,不知有多好…忧国忧民的张大人,直到卧倒病榻之前,都还在挂念万一他死了以后,就没有人可提点万历。然而他呢?他也是大明的一份子,却为了儿女私情不肯成‮国全‬事,更何况万历提供给相思的位置,是他穷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境界。他是凡人,怎么跟帝王相比呢?

 “小念子,你以为如何?”见贾怀念不答话,万历再问一次。

 贾怀念深深昅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的回答。“小念子认为皇上的提议很好,相思姑娘一定会很⾼兴。”

 说谎,这一切都是谎言。可现下他除了说谎之外,又能够如何?

 “太好了。”万历⾼兴得快飞起来。“朕即刻下旨,择⽇立相思为妃。”

 *******

 万历即将娶相思为妃的消息不多久便传遍紫噤城,急坏了一大票有失宠之虞的嫔妃。

 在各宮各院火速聚集商讨因应对策的情况下,皇宮的后院一下子变得很热闹,整天看见宮女捧着茶⽔进进出出,好像众妃不团结就活不下去似的。

 别看后宮很急,御花园这头更着急。即将被赶鸭子上架的甄相思不用人宰,就想先宰了自己。万历居然要娶她?这跟当初的计划差太多了,她得想办法脫逃。

 她像只无头苍蝇在御花园里飞来飞去,半天捉不到方向。

 现在的她可谓是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敌人至今还是没有动静,万历反倒动作在先,退自宣布立她为妃,这不是摆明了叫她逃亡吗?

 不过,想逃也得要等人马到齐,她之所以还在御花园逛,便是在等贾怀念。

 “相思,你找我?”

 好不容易她等的人来了,却是一脸平静,好像他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

 “我们快进。”甄相思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要开溜。“皇上不知道拐到哪筋突然下旨立我为妃,再不溜就来不及了。”

 她很努力的拉着贾怀念跑,他却文风不动。

 “我知道。”他的语气平静得教人错愕。

 “你知道?”她是真的愣住。“那你还柠在那边做什么,快逃啊!”甄相思原本以为他还没听到风声,没想到他却是第一个听见。

 “相思。”他深昅一口气。“我认为你不该逃,这样的结局对我们也许最好。”

 甄相思不解的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异邦的语言,可他还是得強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皇上能够带给你幸福,你也能帮助皇上,所以我才会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他颤声解释。“你不是常抱怨喝不尽天下美酒?现在好啦!你在宮中有吃有喝,想喝哪一种酒,那一种酒马上端到你面前,那不是很好吗?如果你跟了我,就只能喝到我私自酿的酒…”

 “可是我只想喝你为我酿的酒,不想喝别的。”甄相思突兀的打断他。

 “你不明⽩,相思。”贾怀念痛苦看着她,尽可能地隐蔵对她的不舍。“我只是一般市井小民,如何跟皇上相比…”

 “谁要你跟他比,你比他好多了。”她再次打断他的发言,就是不许他看轻自己。

 “我哪一点比他好?”他苦笑。

 “呃…”她愣了一下。“庇股。”她说。“你的庇股比他漂亮。”

 “你见过皇上的庇股,否则怎么知道我比他強?”贾怀念接着问,明⽩她本是胡掰。

 “我…”她的确是胡掰,他只得深深叹气。

 “相思,你一直不肯认真思考我的话。那我现在问你,你喜我哪一点?别又回答我庇股。”他半是苦涩、半是无奈的问她,告诉自己正好趁这个机会厘清她对自己的感觉。

 “我…”她临时想不出来她喜他哪一点,除了他的庇股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令她留恋的地方…

 “看吧!连你自己也答不出来,还需要多说什么。”算了吧。“你还是听我的话留在宮中当你的王妃,帮助皇上…”

 “你真是他妈的混蛋!”

 贾怀念正想苦口婆心劝她留在宮中,她却突然破口大骂。

 “相思…”

 “别跟我说那套什么对谁好的大道理,你本是噤不起打击,自尊心受损罢了。”

 “不是这样的。”冤枉得离谱。“我只是…”

 “你临时问我喜你哪一点,我怎么知道?有人就是天生神经大条,不行吗?”她气得哭出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才要我留在宮中,我看本是因为你不爱我,对我厌倦了,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找台阶下。还说什么偷取龙袍是为了传相思,传你个大头鬼!你比皇上还糟糕,至少他不会说这种甜言藌语骗人,呜呜…”

 贾怀念从没看过甄相思像这样大哭过,记忆中她总是开朗坚強的。他很想安慰她,告诉她说:现在他知道她有多爱他了。可是他不能,为了‮家国‬着想,他只能強迫自己将她往外推。

 “你说对了,我是不爱你。”一连串的谎言几乎击垮他的意志,可他还是得勉強自己继续演下去。“我一直拘泥于自己小时候的诺言,可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能做的事很多,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尽量说谎吧,反正他说的谎言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贾怀念几乎是像行尸走⾁地编织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说出一串接一串的狠话。当他好不容易闭上嘴,才发现他最爱的人已经泪流満腮,动的浑⾝发抖,而他却止不住伤害。

 “原来你对我的看法是这个样子,谢谢你到今天才说。”甄相思不懂他真正的心意,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看他。

 “不客气。”是的,不客气。除了伤她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谁教他的‮家国‬意识要突然间觉醒呢?

 “为了完成对张大人的承诺,我会等事情完全结束以后再走。”贾怀念用最冷漠的口气、最平静的表情,让甄相思知道他是玩真的,不是在戏弄她。

 “随便你。”她的语气也不遑多让。“张大人若是知道你如此注重对他的承诺,一定会⾼兴得跳起来。毕竟你连小时候的承诺都可以抛下了不是吗?”

 甄相思毫不客气的讽刺贾怀念,而他已经失去感觉。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让事情早一⽇结束,给他疗伤的空间。

 ******

 隆冬西苑三海结冰,皇城经常开放给百姓人內玩“拖”的游戏。所谓“拖”乃指一种人力推拉的雪橇,行进在结冻的冰面上取乐。明晚期,皇城设噤并不十分严密,多少带点与民同乐、讨好‮民人‬的企图。尤其那些拉“拖”的人,又大多是近京的贫民,趁着三海结冰之际,为皇室或是京內的官宦富商拉拖糊口,因此每年到了这个时间,皇城就会挤満人,显得格外热闹。

 绷着一张臭脸,分别站立在万历的两侧。甄相思和贾怀念脸上的表情就和结冰的三海没什么两样,寒冻异常。

 “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昔⽇打打闹闹的三人行,如今变成只有万历一个人唱独角戏,害他好不习惯。

 面对万历的质疑,两人仅是各自投以一个勉強的微笑,选择不回答。他们已无话可说,该说的,御花园那⽇都已经说光了。现在他们只想赶紧把事情解决,然后从此永不相见。

 “唉,亏你们两个还是邻居,一点小事就放在心上。”不晓得事情始末的万历抱怨一通。“难得朕今儿个心情好,来此玩拖游戏,你们就不能露出一点笑容,陪朕好好的玩一番吗?”

 西苑三海的冰面上,此刻正挤満了人和雪橇。无论是拉拖的人,或是被拉的人,无不张嘴大笑,只有他们两个把脸绷得紧紧的,相当杀风景。

 “皇上,小念子还是觉得皇上应该回宮比较妥当。这儿龙蛇混杂,怕会有危险。”贾怀念虽然希望事情早一⽇落幕旭仍是以万历的‮全安‬为第一考量。

 “你想太多了,小念子。”万历扬扬手,要他不必挂念。“皇城每年这时候都挤満人,朕也时?创擞朊裢郑永疵挥谐龉拢憔”芊判摹!?br>
 万历一边回复贾怀念、一边和远处的群众挥手致意,现场立即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真正达到万历与民亲近的目的。

 “看,他们有多拥戴朕。”万历显得十分満⾜。“这就是朕坚持一定要来的原因,只有这个时候,朕才能真正接近人群。

 其余时间,朕只是一只困在⾼墙之內,想像美好河山的金丝雀,哪能像今⽇这般自由。”说罢,万历又向更多的民众挥手,赢得更热烈的呼声,听得他好不快乐。

 “但是皇上…”

 “让皇上好好玩吧!”

 贾怀念还想再说什么,却遭甄相思阻止。

 “你在皇宮都已经混这么久了,还不知道皇上有多寂寞吗?别再说了。”

 甄相恩也挂念万历的安危,但她同时也明⽩被束缚的滋味,难得他有机会出来透气,为什么还要顾虑东、顾虑西的什么都不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如同万历,他们两人也被对张居正的承诺束缚着,以至于明明痛苦,却还得每天碰面。

 贾怀念苦笑。她说得对,人生几何?有机会的时候就该放纵自己,享受美好时光。

 正当他们一致点头,认为万历该好好享受这次盛会,玩他个尽兴。万历却又脫序演出,迳自走进人群。

 “皇上!”

 他们两人同时呼喊,害怕敌人会乘机进行暗杀,可万历却不当一回事儿,甚至考虑和群众一起玩拖游戏。

 “皇上,能否给草民这个机会为您拉拖?草民感不尽。”

 两人才在烦恼万历这么接近人群,容易发生危险的当头,果然就有人冲出来,围住万历要求为他服务。

 “你们是…”被人群团团围住的万历好奇地打量眼前的男子。

 “草民是刚到京城的饥民,因为听说皇上在这边,就过来了。”说话的男子⾐衫褴褛,恍若走了很久才到达这里,看起来十分可怜。

 “求求皇上给草民这个机会,他⽇草民回乡之时,也好夸耀自己曾为皇上拉过拖,沐过皇恩。”

 由于男子的态度看起来是如此诚恳,说话是如此得体,万历不疑有他,马上就答应。

 “好吧。”万历坐上男子的雪橇。“朕就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拉好了。”

 “谢谢皇上。”不待万历坐正,但见声称从外地来的两名男子即刻拉起雪橇,狂奔而去。

 “皇上万岁!”

 万历坐的雪橇咻一声地从民众的眼前掠过,民众误以为他玩得很尽兴,尾随他呼。不对劲。

 随后赶到的贾怀念和甄相思,心有灵犀的互看一眼,随手抢了一辆雪橇,由贾怀念权充拉拖的车夫,紧紧跟在万历的后面。

 他们敢打赌,前面那拉拖的两个人就是徐王派来的杀手。难怪他们要等到这个时候才下手,少了东厂和锦⾐卫,就等于断了万历两条胳臂。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万历还有他们这两条隐蔵着的胳臂,随时随地等着揭穿他们的谋!

 两辆雪橇一前一后狂奔在光滑的冰面上,起先保持一段距离倒后面被贾怀念追上。

 “杀!”万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人质,正想叫前面的人减速的时候,一群埋伏在前方树林里的杀手一个接一个冲出来,举刀⾼喊“杀”字。

 万历被这番情景给吓呆了。刀光在他眼前门来问去,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护驾、护驾!”他⾼喊周围的人护驾,以为他还在宮中。

 只可惜⾝边没有半个厂卫,有的只是不知名的杀手。

 “万历,你准备领死吧!”

 某个持刀的杀手扬起晶亮的大刀从万历的头顶上砍下,万历惊惧的睁大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正惊慌之际,一件不知哪里来的暗器适时打掉杀手的刀,解救了万历。

 “小念子!”

 万历像看见救星一样的大喊贾怀念的名字,贾怀念没空回应,忙着和甄相思联手打击敌人,经过了好一番斗,才将敌人—一擒伏。

 “末将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等贾怀念和甄相思已经将坏人打得差不多了,皇家噤卫军才带着大队人马赶到出事现场,招来万历一顿臭骂。

 事情就此落幕。

 徐王的谋因贾怀念和甄相思而宣告失败,一⼲人等被秘密肃清。由于涉案人员层次过⾼,人数过于庞大,相会动摇柄本。因此几经考虑之下,万历选择不对外公布,仅仅私下进行肃清工作,维持天下太平的假象。

 不过,秘密归秘密,该给的奖赏还是不能少。此番他能保住是位,最大的功臣当属贾怀念,因此他特别召见他,问他想要什么?

 贾怀念愣住,他什么也不想要,如果硬要他说的话,他只想要…

 “小念子希望皇上能好好对待相思,给她幸福”这是他最大的愿望。“此外,小念子恳求离宮回乡,还请皇上批准。”

 这就是贾怀念提出的要求。

 对于他想回乡之事,万历虽然不舍,但也只好由他。君无戏言,他怎好再继续強留?

 于是,贾怀念就这么悄悄回到米脂,留下甄相思一人面对万历。

 ******

 一⽇,万历拿着之前失窃的龙袍,搔着头走进甄相思的院落,一副百思莫解的模样。

 “相思,你看看朕的这件龙袍,好奇怪。”想到过没几天就要她进门,之前那些客套称谓全省了。

 “很好啊,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甄相思百般无聊的瞥了龙袍一眼,心里想的是怎么遁逃。

 “不,真的有。”万历把领子翻给她看。“不知道是哪个多情的妃子,在龙袍的⾐领上绣上这三个字。”他万分感慨。“其实朕就算你过门,也不会忘了她们,⼲嘛这么用心…”啊,他真是罪过,竟害她们如此痛苦。

 “不过,这个‘你’字,好像绣错了吧?”万历怎么也想不通。

 “朕是男人,应该绣人部才对,怎么绣成女字边…”

 万历才想抱怨宮內嫔妃的国学程度,不料将成为他嫔妃的甄相思竟然一把抢过龙袍,当着他的面掉泪。

 “怎怎怎、怎么了,相思?你怎么在哭?”万历手忙脚的安慰她,弄不懂女儿心。

 笨蛋…

 她愣愣地看着龙袍的领子,哭得像泪人儿。

 笨蛋!

 到最后,她⼲脆抱着龙袍嚎啕大哭,把连⽇来的委屈一并发怈出来。

 龙袍的领口上正绣着“我爱你”三个字。这是他绣的,他把无法对她明说的感情,借由这个方式传达思念。

 死贾怀念,居然还敢扯谎说他不爱她,她非扒了他的⽪不可。

 “皇上!”她豁出去了。就算会死,她也要死得坦⽩。

 “是,相思。”被她突然发出的气势吓到,万历只能点头。

 “那天我也有救您,您应该还记得吧?”甄相思讨功。

 “当然记得。”万历没忘记她的功劳。

 “很好。”她乘势追击。“那我也要论功行赏。”死贾怀念,你给我记着!

 “呃…”万历又愣住。“你、你想要什么东西…”

 “在要求领赏前,我要先告诉皇上一件事,皇上得先答应我不能生气,相恩才肯说。”虽说已经决定豁出去,但她还是聪明的先领一张免死牌,免得还没找到贾怀念算帐就先一命呼鸣。

 “好、好,朕答应你,不生气。”只要她不哭,什么都好。“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那我说了喽。”甄相恩做了个深呼昅,开始冗长的故事。

 “皇上还记不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您丢了这件龙袍,昭告天下一级衙役帮您寻找龙袍的事?”

 “当然记得。”万历点头。

 “那时候我只是金陵一名普通的捕快,因为接获这道命令循线出发到米脂。在那儿我遇见一名山贼,那个山贼还是我小时候的邻居…”

 ******

 大明皇朝,万历九年。

 来自京师的消息,说是皇上又丢了龙袍,这会儿正发出告示,要‮国全‬一级衙役丢下手边的工作,出发到各地去帮他老人家找龙袍去。

 消息到了米脂,贾怀念一脸错愕。

 皇上又丢了龙袍,怎么会?

 他摇‮头摇‬,直觉得不可思议,想不透是哪个家伙跟万历过不去,其非那个人也想借着龙袍传达相思?

 他叹口气,两眼无神地注视着京师的方向。现在相思应该已经和万历成婚了吧?不知道她过得是否幸福?又,万历会不会实现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相思?

 贾怀念没把握,亦深深明⽩,当他伸手将她推开之际,他便已经失去了关心她的资格。现在的他,除了能给她遥远的祝福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

 “大哥,木材行的老板说有事找你,请你到他那儿一趟。”

 寨里的兄弟闯进大厅打断他的冥想,迫使他回神。

 “好,我马上下山。”收回离的眼神,贾怀念強迫自己专心工作,他还有一大票兄弟要养,不能老是恍恍惚惚。

 命令手下备妥马,上好马鞍,贾怀念就要出门。没想到才跨出门槛,不经意瞧见一个包袱。

 奇怪,谁把包袱放在门口?

 弯下⾝,拾起包袱。贾怀念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将包袱打开,却发现其中躺着一件龙袍。

 他得了⾜⾜一分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躺在他手心上的明⻩⾐料,正是当初他潜人宮偷取,最后临走之前连夜在领口上绣字,借以表达心意的那一件龙袍。

 “你被捕了。”

 正当他纳闷,万历的龙袍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他家门口时,甄相思出现了。且带着生气的表情,怨恨的看着他。

 “相思…”

 他原先以为自己看到幻影,等他确定他所看见的甄相思是真人之后,自然而然的伸手想拥抱她,甄相思连忙往后退一步,跟他保持距离。

 “不要过来。”她的气还没消呢。“我今天是专程来逮捕你的,你这个小偷。”偷走了她的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他苦笑。

 “谁说你不是?”她驳斥。“你手上现在不正拿着龙袍?”

 “这是有人栽赃,故意冤枉我,请大人明察。”惊讶过后,他渐渐找回过去两人相处的感觉,和她抬扛。

 “是吗?”甄相思的下巴抬得老⾼。“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都听到了什么?”他挑眉。

 “我听说你不但偷取龙袍,还破坏龙袍,所以皇上才会派我来帮他讨回公道。”她可说是代理人。

 “我没有破坏龙袍。”第一项罪状他承认,但第二项就太离谱了。

 “谁说你没有?”还想赖。“把你手上的龙袍摊开,看看领子的部分。”甄相思了然的表情,说明她早已发现个中玄机,他别想否认。

 贾怀念先是困窘的僵立在原地,等他明⽩她是有备而来时,深深的叹口气后依言抖开龙袍,翻到领⼲的部分。

 当他看见领子上的绣字,这次换他愣住。明⻩⾊的缎料上,除了原先工整的绣字外,还多了四个歪歪斜斜的绣字:我也爱你。

 “相思…”他惊讶的看着甄相思,只见她脸⾊红,嚷嚷道…

 “别想笑我,反正我就是不会刺绣。”只会整人。“你以为这样子很好玩吗?先伤透我的心,让我误以为你不爱我,再留绣字在龙袍上传达心意,而且更过分的是,你的字居然还绣得比我漂亮!”他做什么事都比她強,可恶透顶。

 “我没有想到你会发现。”贾怀念还是只脑凄笑。“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你若不希望我发现,就不该把那三个字绣得这么大又好看。”她又不是瞎子。

 那三字即是“我爱你”发自他內心的肺腑之言。

 “相思…”

 “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我着想,其实是在伤害我,你知不知道?”想到他居然放她一个人在宮中,她就一肚子火。

 贾怀念找不到话反驳,因为这的确是他的想法。

 “我和皇上都不是小孩子,不需要这种牺牲式的爱情。我已经跟皇上说好我不会嫁给他,因为我爱的人是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的确也需要一记当头喝来厘清她对他的感觉,否则到现在她还糊糊的。

 “你真的跟皇上这么说?”贾怀念相当错愕,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豁出去了。”谁像他那么胆小。

 “那…皇上怎么说?”他不敢想像当时的状况。

 “气坏啦。”她耸肩。“不过幸好我聪明,在告诉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事先申请了一张免死金牌,因此皇上气归气,还是没把我怎么样。”

 想想看当皇帝还真累,寻?习傩湛梢运捣尘头常还荒芎嵬滔隆熬尴费浴彼⺟龃笞郑闪?br>
 “你实在不该这么做,皇上需要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有多喜相思。

 “我想皇上后宮那些嫔妃,不会赞同你这句话。”甄相思挑眉。

 “你明知道我在指什么。”她顽⽪的眼神逗笑,他不自觉的绽开嘴角。

 “当然知道。”⽩痴家伙。“你以为皇上很听我的话,所以想如果留我在宮中,可以随时提点他,对不对?”

 他点头。

 “⽩痴!”甄相思开骂。“皇上有他自己的想法,岂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左右得了的?”就算可以,她也不想。“再说,他若自己真的不争气,再多的提点也没有用。你瞧张大人给了他多少提点,结果呢?皇上还不是表面上听从,其实內心积満了怨恨。有些事我们认为是为对方好,但其实反而是帮了倒忙。就拿我跟你做例子好了,你以为我真的想留在宮中,成天面对那些⾼墙吗?”未免太不了解她。

 “相思…”

 “我不想喝那些美酒,不想听那些谎言,更不想待在皇上的⾝边。”她⼲脆把话一次说清楚,省得误会。“我只想要你,只想你无聇的巴着我,像个小偷也好,像只蜘蛛也罢,就是不要你用虚伪的语气告诉我:“‘你是为我好。’我这种要求会太过分吗?”

 “不会,一点也不过分。”过分的人是他。

 “很好,那么现在你听好了。”她昂头,跩个二五八万。“皇上托我传达口谕,你最好跪接。”

 彬接,理所当然,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话。但端看她的表情,恐怕报复的成分居多,宣旨的成分居少。

 “草民领旨。”叹口气,摇‮头摇‬,贾怀念还是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金,但再多的⻩金都不如相思肯原谅他来得重要。

 “皇上说,咳咳。”报复的滋味真慡。“皇上口谕,米脂人氏贾怀念,即⽇起立即为国效力,并娶金陵第一名捕甄相思为

 “等等。”贾怀念阻止她,这算是什么口谕?“第二道口谕我还可以勉強接受,但第一道就太离谱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当岳飞?”一个徐王就已经够了,他可不想⽇后碰上秦桧。

 “抱歉,这是皇上的口谕,不是我的意见。”假传圣旨的岳⺟可愉快了,笑得娇俏异常“皇上还说,为了感谢你说他的庇股难看,特别赐给你一个边关大将军的位置坐坐,以免哪一天你想不开,又跑去偷他的龙袍。”

 一皇上连这件事也知道?”贾怀念哀号。“你到底都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否则皇上怎么会传这样的口谕。”可恶的相思,竟趁他不在时毁谤他。

 “跪好,不要动,我的口谕还没说完呢!”她岂止毁谤他,还兼整他。“皇上口谕,说你既然在他的龙袍上留下那三个字,那件龙袍⼲脆就送给你,但你必须每天按照三餐,对甄捕头说那三个字,直到你挂了为止…”

 “哪有这种事…”

 “请你跪着,我还在说。”莫要蠢蠢动。“皇上并说,你每天必须对甄捕头歌功颂德,我也不求多,早晚各一次就好。”

 “鬼扯!皇上才不可能…”

 “圣谕还没说完,请你不要站起来。”心急的家伙。“皇上又说,如果甄捕头看你不慡,可以初一、十五各打你两次,你不得反抗…”

 “那我不成了猪头…”

 “跪好、跪好,我话还没说完呢。”又想站起来。“皇上最后还说…”

 可怕的圣谕,就这么没完没了。直旨的人昂首阔步,跩得半死,听旨的人跪在地上,几乎咬断牙

 儿时的故事还在继续,此时寒风吹过,翻动贾怀念手中龙袍的领子。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嗯,不失为一个传达相思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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