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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六 抉择 下
 一处不知名的奇山中,有一弯清溪穿花过树,盘旋几回,自山顶直落⼊一处小小⽔潭之中。溪⽔清冷,⽔潭中却是⽔气氤氲,不时有大串的气泡从潭底涌出,看上去已近滚沸。

 在这一汪沸⽔中,还有两个人浸泡其中,对这⾜以烹⾁煮菜的沸汤毫不在意。

 东首一人英俊异常,一头黑发披散于肩,⾝材近乎于完美,只是肌肤上纵横错着数十个大小伤口,其中有两处创口前后通透,竟‮穿贯‬了他的口。这个男子正是云中居楚寒,此刻他面⾊沉重,显然心中有悬而不决之事,机械地以手掬着⽔,不住地淋在伤口上。他⾝上各处创口早已不再流⾎,翻出条条⽩⾁,潭⽔一淋上去,就会冒出缕缕⽩烟,烟散后,处处伤口就会重‮生新‬出一点新⾁。

 这一泓潭⽔已被置⼊秘葯,化成了一潭五转金汤,乃是云中居疗伤秘法。

 ⽔潭西首浸着石矶,她⾝上仅着一袭內裳,堪堪能够蔽体而已。在池⽔之中,她的肌肤⽩亮得极为夺目,纵是⽔雾氤氤,也掩不住那露怈的雪⽩。

 石矶⾝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显是经过一场恶战,尤其是前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长达尺余,自左肩起,直没⼊口正中的內⾐之中,还不知有多长。石矶的伤处正在迅速愈合,她道行虽不若楚寒浑厚,但体质特殊,恢复起来要较楚寒快得多。

 “我实是有些想不明⽩,你还在犹豫什么呢?”石矶一面清洗⾝体,一面柔柔地道:“难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这样护着纪若尘吗?这一次若不是雾岚师叔突然下山,我们的命也就搭在洛了。做到这一步,难道还不够吗?”

 楚寒盯着漾的⽔波,一言不发,仍机械地洗着自己的⾝体。

 石矶从潭⽔的另一端游了过来,停在楚寒⾝后,双手轻轻‮摩抚‬着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听说洛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门提亲了。而且据传是紫微真人手书聘贴,紫真人亲率诸脉真人同登山门。这份荣耀,那可是到了极处…”

 楚寒背肌一阵轻微的菗动,本已渐渐愈合的伤口又渗出细细的⾎珠。

 石矶以指尖抹了一粒⾎珠,放在自己鲜红的⾆尖上,细细品味,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边道:“还有,这纪若尘究竟是何来历,为何顾清一见他就愿以⾝相许呢?如今许多人都在传言纪若尘乃是谪仙转世。既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了,那么他十之八九就不是谪仙。但他出⾝来历中必是有玄虚的。这当中玄虚,道德宗几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几位师祖也该是知道的,顾清更不会不知晓。可是你知道吗?虽然几位师祖都推许你为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可是这种大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石矶双臂环上了楚寒的肩,整个人都贴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难道…真想看着他们洞房花烛,合藉双修?”

 轰的一声,一池潭⽔忽然冲天而起,在空中蒸发得⼲⼲净净。

 楚寒长⾝而起,挥手一招,⾐物就从数丈外飞来。他从容穿好⾐服,即举步向前行去。

 石矶在他⾝后叫道:“你要去哪!你的伤还没好呢!”

 楚寒⾜下不停,头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论她如何对我,我答应过她的事,总是要办到的。”

 石矶立在空空如也的⽔潭中,气得顿了顿⾜。她恼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服,追着楚寒而去。

 数⽇之后,道德宗诸真人已携众弟子回归西玄山。与离山时的意气风发不同,回山时人人肃容屏息,默然不语。四名道士抬着一具黑檀木匣,上铺玄⾊织锦缎,沿着青⽟长阶,一步步踏进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着的即是太璇峰之首,八脉真人之一的张景霄真人。

 紫与诸真人行在队伍最后,均没有驭气飞行,而是与寻常弟子一样,一步步行上山去。⻩星蓝行于真人中间,不动声⾊,仅是面⾊苍⽩得有些异常。

 这一⽇,太上道德宮鸣示晚课的钟声仅仅响了一声。

 整个太上道德宮中静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过时,也仅仅是互望一眼而已。

 ⼊夜时分,诸真人又齐聚三清殿议事,这一回⻩星蓝也坐于殿中。

 莫⼲峰上,云密布,不见星,不显月。

 ⻩星蓝整了整仪容,起⾝向紫真人行了一礼,道:“事已至此,还请紫真人以全宗大局为重。夫君之躯就葬在太璇峰上吧。我意已决,还请紫真人成全!”

 紫望了望面容平静的⻩星蓝,抚须沉昑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璇宮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躯先置于碧⽔寒潭中,以免受暑气侵扰之苦。”

 ⻩星蓝向诸位真人施了一礼,就离殿而去。

 当⽇景霄真人遇袭坠落,诸真人马上察觉,紫真人当即放弃追踪神州气运图,移动参星御天大阵,护住了景霄真人躯体。好在其它修道者贪宝心切,大多追着神州气运图去了,未能趁机痛下杀手。

 诸真人检视过景霄真人的伤势后,均是面⾊凝重。这一剑凶厉狠绝,下手之人修为极⾼,一剑之下尽断景霄真人气机,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仅仅是依着修为深湛,方能保得一点元神不散。

 ⻩星蓝修为道行和诸脉真人实也相去无几,看过景霄伤势之后,已然心中有数。道德宗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镇宗异宝,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术,张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从此沦为凡人。洛一役,道德宗结下仇家非少,在这种时候要诸真人大损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实是有些因小失大。况且⽇后与诸派相争,真人们有所损伤在所难免,施救景霄须用的五样至宝,至少可救得两位垂死的真人回来。

 适才紫真人和⻩星蓝就景霄真人之事已争了半天,紫要救,⻩星蓝坚决不允。此时⻩星蓝虽已离去,诸真人依然默然不语。于情理上,自然当救景霄,于大局上却不应如此。两相权衡,无论作何抉择,均是如此之难。不知不觉间,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真人。

 紫真人长眉紧锁,只道了一声押后再议,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独坐殿中,沉思片刻,起⾝前往后山,不多时已登上后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简单而整洁,惟有一座神坛,一张供案,一个座垫而已。神坛上挂着广成子祖师的一幅画像,供案上一对香烛,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铜钟。

 紫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过了广成祖师,然后取过铜槌,当当当的在钟上敲了三记,方在座垫上盘膝坐下。

 过不多时,供案上袅袅香烟中现出一位尺余⾼的小人,看⾐着装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运神通所化的⾝外之⾝,藉此现形,好与紫真人对话。此时紫微真人已近飞升,真⾝本体深蔵在这间木殿下方千丈深处,直至飞升一刻,再也不会出关。这等死关乃是⽟清真诀中极⾼的境界,若得勘破飞升,则仙班品秩不低。然则这死关虽不受外物所扰,却须得独力对抗天劫心魔,凶险处更甚于寻常飞升。

 紫缓缓地道:“打搅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来,乃是为了景霄之事。”

 紫微闭目不语,片刻后双目始开,道:“景霄是救得回的,只是一⾝道行却是保不住了。师兄以为如何?”

 紫抚须道:“当救。”

 紫微点了点头,道:“如此景霄还有重返轮回、灵识不灭之望。只是一来天下行当大,诸般琊魔外敌将纷纷出世。二来我近⽇频见紫府⽇出,华庭生烟,飞升之期较预料为近。想来三年之內,我就要渡劫而去。届时师兄外要御诸敌,內要实筋骨,若失此五宝,师兄可应付得来?”

 紫缓缓道:“大道谋于人,证在天。反正诸劫将至,有无这五宝,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须凭五宝这类⾝外之物方能渡此世,道统又何能传承三千年?”

 紫微一挥手,紫真人面前浮现出一颗深蓝⾊鸽蛋大小的宝珠。宝珠⾊作深蓝,內中如自有天地,上为夜天,下为浩海,细细观之,海中正有一轮明月低悬。

 紫微道:“凭此碧海月明珠,当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宝了。”

 紫眉头一皱,道:“可掌教尚要凭此珠化解天劫,若误了飞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师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须凭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该得此飞升之果了。”

 紫长眉一展,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执着了。”

 紫微又问道:“若尘这孩子,师兄又准备如何处置?”

 紫沉昑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会容不下他?这孩子心志坚毅,却是执着得有些过。他与我宗千丝万缕的机缘,岂是轻易割得断的?先让他在四方走走吧,过不了多久,若尘自会回来的。我遣人暗中照应着他就是。”

 紫微点了点头,⾝影徐徐隐去。紫真人取过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东邙山地处河南道泸州境內,山势不⾼,但清幽深远,别有洞天。山巅一道溪流边,纪若尘正端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将掌柜的给他那一块尺余方圆、状若鱼鳞的物事反复瞧了半天,又屡屡以真元灵气试探,却都看不出什么奥妙来。他终叹息一声,将这块物事收⼊了玄心扳指之中。

 纪若尘已独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数⽇,每⽇都要花上一两个时辰研究这件东西,但始终一无所得。但纪若尘就是再愚钝,至此也知掌柜夫妇绝非常人,他们郑而重之塞给自己的东西也必非凡物,只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浅,现下发现不了其中奥妙而已。不过纪若尘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时间,慢慢的研究,总有一天会明⽩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里孜孜不倦,只为了增加一点道行、多读几页道书的⽇子,实是恍如隔世。

 就算诸真人宽容大量,能够原谅了他冒充谪仙之错,可是纪若尘已连用两次凶星⼊命之法,又哪还有飞升之望?那八脉真人的心⾎,五年来耗废的无数法宝葯材,又该如何去算?虽说他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一来诸位真人可不见得会那么想,二来自己孤⾝一人,⾝负重宝下山历练,简直就是一头肥得不能再肥的羊。当时想来没有什么,可是怎会有这许多人知晓这一消息,专程在途中等着自己?

 细细想来,纪若尘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纪若尘又取出一块翡翠简,看了半天,又是轻轻一叹。自得了这块翡翠简后,自己都未有时间研习一番,又哪有余暇督着青⾐修炼呢?

 想来,那温婉恬静的青⾐小妖此刻已回无尽海去了吧?

 这块翡翠简中载着诸多法门,內中却没有无尽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寻青⾐,也无路可去。

 此时既然一时不想回道德宗去,纪若尘忽然一阵茫然,这才发现天下虽大,自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或许是命该颠簸,自记事时起,纪若尘就没过过几天清静⽇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缓缓立起,凝望着下方的山⾕。

 好一片幽静翠⾕!⾕底一道宽溪静静流过,深不过膝,溪底之石均⾊作淡⻩,与两岸郁郁葱葱的山林互相辉映。

 ⾕地尽头,正行出一个人来。他悠然转⾝,望向了纪若尘。虽相距遥远,纪若尘依然可见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昑风。

 纪若尘面上无悲无喜,伸右手一招,⾝旁一棵小树即离土飞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树叶,落⼊纪若尘手中时,已变成一三尺短

 他木斜指地面,居⾼而临下,立得稳如泰山。

 昑风双眼微眯,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这一幕是如此悉,可是昑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相似情景。一阵久违的剧痛忽然自脑海中划过,昑风只痛得剑眉紧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当昑风双眼再开时,眼中已没有痛楚,有的只是森寒的杀意!他虽然始终想不起曾在何处何时见过类似情景,但终于想起来一事。

 此人当诛。

 昑风双眼一亮,举步向纪若尘行来。

 此时十里之外,断崖之顶,顾清风而立,任山风拂了她的青丝与⾐裙。她负手而立,古剑连鞘握在手中。

 只是那双纤手,苍⽩如纸。  m.Ba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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