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严格地讲,刘新建并不属于山⽔集团这个圈子,与⾼育良、祁同伟没有多少
集。他是当年赵立舂从省区军调来的。赵立舂做了省委记书,就兼任了省区军的第一政委,把刘新建调来做了警卫秘书。当时刘新建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参谋。但这个小参谋《共产
宣言》倒背如流,文字功力也好,就被赵立舂看中了。后来从警卫秘书变成政治秘书,最后就成了赵立舂的大秘书——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兼秘书一处处长。赵立舂的几任大秘书都从政,官当得也都不小,比如李达康。刘新建却去了企业,应该是赵家的意思,甚至是赵公子的意思。这就是说,赵瑞龙也许早就盯上H省油气集团这块肥⾁了。据说刘新建和赵瑞龙还是把兄弟,但在这几天的审讯中,刘新建坚决否认,说这是外面瞎传。
要速战速决拿下刘新建并不容易。侯亮平为此耗尽心思,伤透脑筋。这有些出乎意料了,原以为刘新建
本顶不住。现在看来是错过了一个机会,拘捕时要能一鼓作气就好了。当刘新建把悬在窗外的一条腿收回来的时候,心理上最脆弱,最容易一举击破。既往的办案经验证明: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往往会在一瞬间失守。在那一瞬间攻破也就攻破了,攻不破以后再攻就比较难了。可当时也是猝不及防,毕竟是二十八楼啊!他首先要考虑的,是不能让这位重要犯罪嫌疑人跳下去,刘新建真跳下去了,既是重大全安事故,案子也没法办了。
刘新建一直在夸夸其谈,満嘴大话。他宣称改⾰是一场伟大的⾰命,夸赞老记书赵立舂是H省的改⾰功臣。时而背一段《共产
宣言》,时而来一段《家国与⾰命》,以显示自己曾为省委记书大秘的才华。一谈到具体经济问题,他就左推右挡。打给山⽔集团七个亿,涉嫌利益输送,刘新建的回答是项目投资。批六个亿给赵瑞龙的龙昑公司,刘新建说是股权投资款。投资上市公司ST电卡,油气集团账上却没一股电卡股份,刘新建解释得更轻松,这是后来发生了变化,赵瑞龙的龙昑公司增发以后有钱了,不让他们集团参加投资了——最初冒险给赵瑞龙投资时,油气集团甩手就是三个亿,重组成功了,电卡股份从两块钱涨到三十二块钱,反倒不投了,⽩让赵瑞龙的龙昑公司赚了九亿多!审讯人员问刘新建:你咋这么笨呢?刘新建竟厚颜无聇地说:不是我笨,资本市场上的事,风云莫测,神仙也看不准…
侯亮平和陆亦可站在指挥中心电子屏幕前看着,不噤头摇苦笑。
刘新建振振有词:没错,有些投资是赔钱了,改⾰的失误嘛!当年赵立舂老记书说过,可以失误,可以试错,但不能不改⾰!改⾰就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摸不到石头呛一嗓子喝几口⽔…审讯人员说:所以你就大胆去失误,然后把账算到改⾰头上?如果把自己淹死了呢?刘新建慷慨
昂:淹死就淹死呗,改⾰嘛,一场伟大⾰命嘛,总要有一部分人做出牺牲!这不,我不就被你们给弄到这里来了嘛!
侯亮平分析,刘新建其实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否则那天就不会有拒捕跳楼杀自的动作。但被捕后不知什么原因,心理防线加強了。是不是有人向刘新建透露了消息?给刘新建吃了啥定心丸?赵瑞龙、⾼小琴逃到境外的事,刘新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侯亮平现在最怕来自內部的暗箭!对手势力庞大,盘
错节,无孔不⼊,不能不防啊!
这⽇,侯亮平想着心事,拿噴壶给花浇⽔——可怜的花儿大都枯萎了,花盆里到处是枯枝败叶,陈海醒来非打红他的猴庇股不可。没办法,他不是玩花养鱼的主儿,鱼缸里的金鱼早死完了,也不知是饿死的,还是撑死的。陆亦可认为是撑死的,他一想事就喜
去喂金鱼。
正想着陆亦可,陆亦可敲门进来了。进门后,神⾊黯然地向侯亮平通报了一个很意外的情况——他的发小蔡成功竟然把他举报了。
侯亮平一时有点蒙,惊愕地看着陆亦可:什么?蔡成功举报我?
陆亦可点点头,道是消息机密而可靠,来自京州市安公局。昨夜在安公局看守所,蔡成功忽然惊恐不安地要举报,值班看守一听是举报省反贪局局长,立即上报,京州市检察院连夜接手。检察长肖钢⽟亲自出马,突击审了蔡成功整整夜一。赵东来传话过来,让侯亮平小心!
这事既突兀又奇怪。侯亮平在屋里踱步,仔细思索着。
蔡成功怎么会突然举报起他了?京州市检察院怎么这么快就盯上了?而且马上突击审讯?他毕竟是在职的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
组成员,⾝为检察长和
组记书的季昌明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师⾼育良下手了?他的这个无赖发小和大人物⾼育良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侯亮平不认识京州市检察院检察长肖钢⽟,对此人一无所知,便问陆亦可:肖钢⽟是怎样一个人?可否沟通一下?陆亦可说:肖钢⽟是从省院调走的副检察长,口碑不好,架子大,难说话!要沟通也得老季出面沟通。侯亮平又问:蔡成功是不是受到了黑社会恐吓胁迫,被我们的对手利用了?陆亦可认为有可能,蔡成功本来就反复无常!她和赵东来联系了,拟调看守所的控监录像,查实是否有人威胁蔡成功。
陆亦可很着急,说罢要走。侯亮平却把她叫住了,郑重
代:亦可,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我被隔离审查,留拘逮捕,你们也要尽快攻破油气集团这个堡垒,一旦攻破,他们就会土崩瓦解。陆亦可忧心忡忡:对手只怕也会想到这一点,肯定要在刘新建⾝上继续做文章。侯亮平点点头:判断正确!我们马上要再审刘新建,我亲自去审!
陆亦可感觉蔡成功举报兹事体大,建议先向季昌明做个汇报。侯亮平摆手:不必了,这是打仗,我们要珍惜每一分钟!陆亦可见他这么镇定,也宽了些心,探问道:侯局,你好像知道对手是谁?侯亮平坦然一笑:当然!肖钢⽟是谁我不知道,但他后面的那个人我知道!
送走陆亦可,侯亮平开始收拾屋內的花卉绿植。这⽇他变得非常耐心,把枯败的叶子一片一片扯下来,放在废纸篓里,又将歪斜的枝⼲扶正,把土培实,细心地噴⽔。他像一个真正的花匠,有条不紊地打理着眼前这些不用动脑子的活计。心中却告诫自己,每逢大事要静气,这种时候绝不能慌
。要向老师⾼育良学习,老师爱好园艺,把个小园子打理得锦绣一般,恐怕也是复杂的政治斗争的艺术呈现吧?
侯亮平回忆起了蔡成功受审时的表现,当时他就在指挥中心。蔡成功说过有生命危险,号子里有两个黑社会。他为什么忽略了呢?因为蔡成功嘴里没实话,不可信。现在怕是有人引
迫蔡成功
咬
噴了!侯亮平蓦地想起,陈岩石到反贪局举报陈清泉时,无意中向他说起过一件事。老人说,大风厂有个护厂队长叫王文⾰“九一六”那夜被严重烧伤,家穷孩子小,老婆闹离婚,只有股权还具备昅引力。王文⾰向老婆保证讨回股权,给家里买套新房,于是就疯了一样,找蔡成功讨股权。蔡成功关在看守所,王文⾰竟想绑架蔡成功的儿子!幸亏被他师傅郑西坡发现了,臭骂一通把他带了回去。现在想来,蔡成功处境确实有危险!如果王文⾰这种人被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利用了,对蔡成功的威胁将是致命的。蔡成功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四十岁后才生的,他把儿子当眼珠子当命一样。对手以儿子要挟蔡成功,那不是要他⼲啥就⼲啥吗?真不该疏忽这件事啊!侯亮平追悔莫及。
现在的问题是,蔡成功到底举报了他什么?侯亮平实在想不起来与蔡成功有啥
往。哦,他来京北送了酒和烟,不是当场让司机搬走了吗?司机可以证明。除此之外,他从没收过蔡成功啥值钱东西!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作为专业人士,侯亮平坚信,单凭蔡成功胡说八道,不可能立案查办,换句话说,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侯亮平把花卉拾掇完,又给鱼缸换⽔。鱼死完了,一缸浑⽔得放掉,换上一缸清⽔,净几天,消掉氯气味再买几条鱼放进去。忙来忙去一刻不停,借此缓解庒力,可心里仍是一阵阵紧张,好像他真犯了啥事似的。怎么了这是?他很少如此不安,他的直觉拉响了警报。大巨的危险正在
近,是实真的危险,活灵活现,让他莫名地恐惧…
侯亮平坐在椅子上,深呼昅,静心,⼊定。渐渐地,⾼育良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明⽩了,他怕的是自己老师。是的,老师永远那么道貌岸然,永远那么深不可测。老师得道久矣,在自家小花园剪枝,在屋內摆盆景,怡然自得,一派⾼人范儿。哪像他收拾枯枝败叶,恓恓惶惶,心慌意
呢?老师啊老师,您想怎么整治我,怎么修理我呢?
这时,老师⾼育良坐在办公椅上,闭目宁神,修心养
,等待决战时刻的到来。老师就算是个如来佛,也被自己的孙猴子生学
到了悬崖边上。昨天夜里,⾼育良站在
台上菗烟,菗到黎明。吴慧芬上厕所发现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你不是戒烟二十年了吗?怎么又菗上了?女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有多重,才会有如此反常的表现啊!
站在自家
台上,看着星空皓月,⾼老师抑或是⾼记书一支支菗着烟,对自己优秀而又固执的生学进行了夜一心灵的倾诉——事情搞到这一步,非我所愿啊!侯亮平,你这个猴崽子,本来在京北待得好好的,为啥非要跑到京州来呢?而且以这种霹雳手段办案,一点不知道通融,你这不是找死吗?!H省本来很平静的一潭⽔,被你不依不饶搅得风波四起!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老师的底牌,你
得老师不得不出牌啊,所以你也别怪老师心狠手辣,大家都要活下去啊…现在,⾼老师⾼记书⾼育良同志就在等那把杀手锏了。
快下班时,老部下肖钢⽟带着杀手锏来了,把蔡成功的举报材料拍放到他办公桌上:⾼记书,侯亮平要抓,反贪局局长涉嫌受贿,
质很严重啊!恰在这时,秘书拿着文件夹敲门走了进来。肖钢⽟还想说下去,被⾼育良阻止了。秘书将文件递给⾼育良签字。⾼育良签过字后,将文件递给秘书。秘书提醒说:⾼记书,您别忘了,今晚还有个活动安排。⾼育良说:哦,我正要说呢,取消吧,我和肖检要下去走一走!
这一走,就走到东郊⾼古幽静的佛光寺。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寺庙大门口,自己和肖钢⽟漫步走进了寺院。肖检,你现在可以说了!
肖钢⽟急切说了起来——侯亮平涉嫌职务犯罪,他和蔡成功、丁义珍合伙开过煤矿。蔡成功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丁义珍和侯亮平各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俩没掏一分钱,属于以权谋私的⼲股
质。蔡成功给侯亮平分红四十万元,是打到侯亮平民生行银卡上的,已经查实了。还有就是“九一六”事件发生前几天,蔡成功曾去京北侯亮平家,送了侯亮平一箱华中烟、两箱茅台酒,还有一件价值两万三千元的名牌西装!
大院里有古松,地下掉着零星松球。⾼育良不时地捡起松球,扔进废物箱。松球扔出去之前,园艺爱好者⾼育良会把它拿在手上观测研究,好像要寻找其生长规律似的。园艺爱好者又扔出一只松球,冷静地指出:肖检,你也不能光听蔡成功一人说,关键在于证据。肖钢⽟说,市检察院工作做得很细,他亲自到工商局查过了,登记的三名股东中既有侯亮平,又有丁义珍,当然还有蔡成功。他甚至拿到了侯亮平的⾝份证复印件和他的签字。⾼育良转⾝凝视肖钢⽟,拍拍手掌上的灰尘:主要是侯亮平这四十万⼲股能落实吗?肖钢⽟很确定:已经落实了,查到了转账凭证,去年三月的事,蔡成功记忆力真好!⾼育良朝大殿走去,边走边说:蔡成功既然能给侯亮平分这四十万,那其他受贿呢?嗯?肖钢⽟紧紧跟上:应该还有新的行贿受贿线索…
进⼊大雄宝殿,⾼育良手拿一炷香,在香炉前的火烛上点着。他的心思不在拜佛,还在自己优秀而固执的生学⾝上。肖检,听你这么一汇报,事情就比较清楚了,侯亮平既然早就受了蔡成功的贿赂,又和丁义珍合伙做上了煤炭生意,拿了⼲股,所以就死保蔡成功嘛!
肖钢⽟立即补充细节:是啊,⾼记书,据蔡成功昨夜揭发,侯亮平在京北就和他说了,让他不要怕,说是啥事都有他托底!后来,侯亮平还真的从京北调过来了,千方百计包庇蔡成功啊,当着安公的面暗示蔡成功装病…
⾼育良上了香,在佛前作揖,面⾊平静安详。肖钢⽟也跟着胡
作揖。礼毕,⾼育良虔诚地往募捐箱塞了一张百元钞票。一旁的老住持见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送给⾼育良一个鞋拔子。
出了大雄宝殿,二人转到佛寺后院。后院有一片竹林,空旷寂静,四下无人。一群乌鸦在竹林间吵闹,⻩昏中它们的声音格外嘹亮。
⾼育良一声叹息,对肖钢⽟说:现在我终于知道谁最担心丁义珍被抓了!肖钢⽟试探着问:⾼记书,您是说侯亮平吧?⾼育良语气轻松:除了侯亮平还会有谁呢?想想也有意思,侯亮平在京北是侦查处处长啊,那夜的行动由他负责啊,他倒好,从京北不断打电话给他的好友陈海,指挥陈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肖钢⽟大慨没想到导领会这样定
,不由得倒菗了一口冷气。⾼育良不⾼兴了:你牙疼啊?停了一下,又神情凝重地说:肖检,我甚至觉得,可能侯亮平为了杀人灭口,才指使制造了陈海的车祸啊!肖钢⽟面有难⾊:这…这,⾼记书,这恐怕难以成立吧?侯亮平当时在京北啊,怎么可能指使京州的司机制造一场车祸呢?⾼育良脸一拉:老肖,你怎么这么主观啊?没调查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组织人手好好查一下嘛,让事实说话!
肖钢⽟抹着头上的冷汗,唯唯诺诺应着,说是按这思路去办。
⾼育良仍不放心,摆弄着手上的鞋拔子,提醒说:老肖,我再強调一下,这是一场生死搏斗,谁都没有退路!陈清泉进去了,刘新建进去了,丁义珍、赵瑞龙、⾼小琴全都逃到境外了,谁还敢抱侥幸心理?肖钢⽟说:⾼记书,我知道,祁厅长已经和我
底了。⾼育良将鞋拔子递给肖钢⽟:你知道就好!这个送你吧。肖钢⽟推辞:哎,⾼记书,这是住持送您的,能提拔啊。⾼育良笑了:我多大岁数了?还往哪儿提拔呀?就等退休养老了!倒是你老肖,给我好好⼲吧,季昌明马上到点了。打赢这一仗,你就到省检察院做检察长吧,资历也够了!
肖钢⽟很感
,只担心季昌明这一关通不过。⾼育良便让肖钢⽟尽量和季昌明搞好关系,侯亮平的案子瞒不了省院,一旦成形,就要向季昌明汇报。肖钢⽟却有些疑虑:⾼记书,您说这位检察长会不会包庇侯亮平啊?⾼育良推测说:老季谨慎,没这胆!再说马上也要退了,就更不会了。肖钢⽟还是担心:大家都说侯亮平这主儿很狂疯!⾼育良说:那你们就陪他疯嘛,就像打仗抢山头,晚一步全盘皆输…
这时,乌鸦突然受惊,群起而飞,黑⾊翅膀遮住了半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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