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尤会计的话没错,在自媒体时代,一部智能机手就相当于一家电视台。大火的图片、频视在网上疯传,很快遍布天下。侯亮平是在云南看到频视的,他带队在昆明调查赵德汉案的另几位行贿者,当晚在大排档吃宵夜,等着上过桥米线。一位年轻侦查员喜
用机手上网,忽然叫起来:哎,侯处长,你们老家出事了!说着把机手递给了侯亮平。
现场直播式的频视令侯亮平震惊。侯亮平无暇多看,立即挂电话向老师⾼育良报告。老师是政法委记书,像这种大事,就算老师已经知道了,他报个警也不算多事。电话把⾼育良从梦中惊醒。后来侯亮平听说,老师查实情况后,立即给安公厅厅长祁同伟发出指示,让祁同伟赶到大风厂处理这起突发
事件。还打了电话给李达康了解情况。李达康当时正驱车驶往火灾现场,掌握的情况并不比网络上和频视上更多,也说不出什么道道。向老师电话警报时,侯亮平并没有想到,这场大火和他会有啥关系,更没想到这场大火后来会被称为“九一六”事件,政治余烬续燃不息,会呑噬H省官场那么多的大小员官…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这夜,李达康登上前些天与⾼小琴会面的小山坡,看着山下光明湖畔大风厂区的冲天火光,觉得自己也陷⾝火海了。他的一颗心在经受着火焰的无情炙烤,⾝上一阵阵冷汗不断。
有关部门导领差不多都赶到了,市安公局局长赵东来和区长孙连城也在现场。孙连城汇报说:情况很糟糕,这种拆迁废墟,四处瓦砾砖头断壁残垣,赶到现场的消防车开不进来。李达康吼道:跟我说啥!马上组织人员清除障碍啊!孙连城刚要走,李达康又叫住他问:现在死伤多少人?孙连城答:好像烧死三人,几名重伤正在抢救,烧伤的有三十七八人。这只是大概数,精确统计还没有出来。李达康转⾝指示卫生局局长:立即通知省市各大医院,开通绿⾊生命通道,全力抢救伤员!
市安公局局长赵东来的汇报更令人焦虑。大风服装厂前厂区有一座存量为二十五吨的汽油库,如果大火蔓延,汽油库炸爆,后果不堪设想!李达康指示:赶快疏散人群,绝不能再出现新的伤亡了!赵东来说了一个难解的复杂情况——拆迁队开来一部假警车,工人们把假警车和假察警团团围住了,双方很可能动武。现在,市局的真察警又包围了在场工人,劝工人们保持理智,依法维权。这样一来,包围圈套着包围圈,场面极其混
。他们一直在做疏导工作,可工人不相信他们是要抓假察警,非说他们是来救假察警,认定他们是一伙的…
就在这时,安公厅厅长祁同伟赶到了,大步走过来,大声地发布命令:赵局长,要果断处理,必要时鸣
示警,动用警具,武力清场!
李达康一怔。祁同伟走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李记书,现在是非常时刻,汽油库一旦炸爆,谁都负不起责任!必须清场,不能犹豫啊!
李达康想了想,当即下定了决心:赵局长,听祁厅长的!
赵东来稍有迟疑,但仍敬礼服从:是,李记书、祁厅长!
片刻,警方的广播声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大风厂的员工同志们,厂区內的汽油库随时可能发生炸爆,为了你们的人⾝全安,警方即将执行清场任务,请听到广播后立即离开现场,立即离开现场…
广播声没起作用。厂门前的男女员工们手挽着手,组成一道道人墙,把十几个假察警包围在警车里,和警方对峙。火光映红了一张张严峻的面孔,许多机手不断闪光,在录像、拍照。这时天
了下来,月黑星暗,乌云浓厚,仿佛一口黑锅倒扣苍穹。人们被广播声
怒了,益发不肯放过这场灾难的肇事者!工厂被毁,这么多兄弟姐妹被烧死烧伤,这笔账怎能不清算呢?一旦决心拼命,人们比汽油燃起的大火更可怕!假察警们在颤抖,⾖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脸庞滚落…
这时,祁同伟再度发出指示:赵局长,鸣
示警,武力清场!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一位老人阻止了清场。这夜一,陈岩石先是接到郑西坡的告急电话,后来又看到现场频视,得知大风厂出了大事,不顾老伴劝阻,骑电动自行车赶了过来。
李记书,千万不能莽撞,我们面对的可是工人群众啊!
李达康很意外:陈老,您怎么来了?这不是您待的地儿,快回去!
陈岩石伸出手掌:李记书,你给我一只喇叭,我过去劝劝他们。
祁同伟说:别劝了,现场太
,很危险,我们马上要清场了…
陈岩石火了:清啥场?
化矛盾吗?现在也不知烧死烧伤多少人了,再造成新的伤亡吗?快,去找个喇叭来,我把工人劝回厂…
这时,警方的广播声再次响了起来。
陈岩石急得跺脚。李记书、祁厅长,还有你,赵局长,快下令阻止他们,快!我告诉你们,大风厂的工人为股权而战,不会轻易退缩的。如果发生冲突,再弄出几条人命来,你们三个谁都脫不了⼲系!
这话很有分量,李达康明⽩自己的政治责任。他看了看祁同伟,祁同伟头摇。但他还是下了命令:赵局长,暂停清场,让陈老试试!
陈岩石在两个察警的搀扶下,走向火光冲天的大风厂。他手持电喇叭,把郑西坡、老马等
悉的工友喊到面前,开始对工人讲话——
工友们、同志们,今天面对你们,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哭无泪啊!这个厂当年是在我手上改的制,现在你们的股权丢了,拆迁后还要业失丢饭碗,我深感痛心啊!但我还是要恳求大家,一定要保持理智,保持克制,千万别
化矛盾!请大家先退回后厂区去,好不好?
火光映照下,工人们一动不动,一张张沉郁的脸上刻着怀疑。大家知道老人深夜跑来,是为他们好。但在这种严峻时刻,在他们以命相搏的紧要关头,又怎么肯为这位老人一番得不到任何保证的喊话让步呢?
陈岩石又举着喇叭喊:那先让消防车进去救火好不好?你们想要保住股权,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啊!命都没了,要股权又有何用?
回答陈岩石的,是一片无言的沉默。
陈岩石急了:要是厂內油库炸爆,大家一起完蛋,我陪着你们!
这话震动了工人们。郑西坡、老马、王文⾰等骨⼲,趁机连哄带劝,这才把黑庒庒的人群赶鸭子一般挤庒回了后厂区。赵东来的手下趁机将假察警铐起来押走。那辆警车也完好无损地开出了废墟。
事情就此向好的方向转化。废墟路障清除,消防车进厂将火迅速扑灭。没多久,石油公司的菗油车也开来了,准备将汽油库存油全部菗走。现场危险因素一一消除,更大的灾难得以避免。不知何时,风吹散了云块,月亮在中天大放光彩,把大地照成了一个银⾊世界。
李达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悠然点燃一支烟。光明湖平静如镜,银盘似的圆月映在湖心,美得醉人。微风吹皱了湖面,一片碎银熠熠闪光。小山上散落着马尾松,松针颤动送来幽幽香气。一只夜鸟从树丛中飞起,发出梦呓般的啼鸣,奇妙动听。染红天际的大火熄灭了,光明湖畔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天地重归寂静。什么是美?太平世界最美。秘书出⾝、素有文人情结的李达康,在心里做出如是结论。
偏在这时,祁同伟走到他⾝边,英俊的脸庞挂着微笑——李记书,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达康菗着烟,注视着远方厂区。啥建议?祁厅长,你说!
事情既已如此,⼲脆趁热打铁,还是连夜把大风厂拆掉吧!
李达康怔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看着面前的安公厅厅长思忖着。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稳住了
的现场,享有了片刻的宁静,厅长同志怎么又要生事了?⾼育良的这位门生安的啥心?唯恐天下不
?
安公厅厅长老谋深算:你今夜不拆,以后拆起来只怕就更难了!
这倒也是。大风厂总归要拆,他宏大的梦想不能让这个钉子户钉死在这里。李达康长长吐了口气,郁郁说:是啊,是啊!祁厅长,你这话说得没错!长痛不如短痛,我本来就是让他们一周內拆掉的!
市委记书一颗本已平和下来的心在安公厅厅长的撩拨下又躁动起来,原就生灵活现的新城梦又及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真是的,事已至此,为何不拆呢?当然,有个环节必须处理好,那就是陈岩石。这位老同志大名鼎鼎啊,牢
怪话不少,和大风厂又有历史渊源关系。
李达康让赵东来把陈岩石请到面前,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拼命地摇着:陈老,谢谢您!我代表市委、市府政感谢您啊!没有您老
⾝而出,不知下一步会发生啥!不过,这个大风厂,是光明湖畔的一块疮疤,留着它终究是个隐患——记书同志把嘴巴贴近老人的耳朵,显得机密而亲切——陈老,和您商量一下,我们今夜还是要把厂子拆掉!陈岩石很意外,也很吃惊:什么?!李达康,你…你敢!
李达康庒住心底的暗火,努力微笑着:陈老啊,我知道您是为工人群众着想,可群众不是违法的挡箭牌啊!您老更不能做他们的靠山——没有您老的支持,他们大风厂也不至于和府政对抗到今天嘛!
陈岩石大怒:李达康同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抗吗?他们被不法奷商欺诈了,我早就向你和市委汇报,给你写信打电话,你理都不理我!不客气地说,今夜的事,你李达康和京州市委责任不小!
李达康愣住了。片刻,近乎庄严地说:哎,陈岩石同志啊,我以
和人格向您保证,我既没收到您的信,也没接到过您的电话!
陈岩石手一挥:那你就是被架空了,脫离群众不接地气了!府政要言而有信。换个时间拆吧,我来做工作,今夜不能再
化矛盾了!
李达康向来说一不二,绷起脸道:区府政早就发过通知,我也代表市委下了死命令,今夜必须拆除大风服装厂——这事就这么定了!
初秋的深夜,已有了丝丝寒气,湖面吹来的风加剧了凉意。陈岩石打了一个寒噤,脸上浮现出深重的悲哀。老人似乎想说什么,嘴
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瞬间,李达康心中又有些不忍,也想说些安慰老人的话,却因着強势惯了,一时竟难觅安抚的词句。
恰在此时,黑暗中响起来自厂区的⾼音喇叭的广播声:大风厂的兄弟姐妹们,府政欺骗了我们,常小虎的拆迁队又来进攻啦…
李达康和陈岩石一起转回头来。借着月⾊,可以看见大风厂的情景。推土机冒着黑烟开始移动。常小虎的人马跟随大型机械再次
近大风厂。工人们愤怒了,拿着武器冲出工厂,一场冲突眼看又要爆发!装満汽油的菗油车也被挡住去路,十几个女工在车头旁席地而坐。汽油留下来,又将成为工人们的致命武器。形势立刻变得紧张万分…
陈岩石又气又急,冲着李达康头摇叹气。瞧瞧你⼲了些啥?今夜你们真要拆,就从我⾝上踏过去,让推土机把我这把老骨头碾碎了!
下面的故事就很有戏剧
了。陈岩石手持喇叭,一心要走到工人中间去做工作,察警却挡住他的去路,就是不让他过去。但也不敢动硬的,个个笑脸相对,口口声声喊着:陈爷爷,您不能去,太危险…
陈岩石在察警的包围中左突右冲,寸步难行。老人无奈,被迫掏出机手打电话向当年的部下求援:⾼育良,我被捕了,快过来救我!
⾼育良注定此夜无眠。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刚
糊糊⼊睡,机手就响了起来。听了陈岩石的诉说,⾼育良惊得翻⾝坐起。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李达康做得太过分了!但凭他的城府,又不能替陈岩石出头说话。H省政坛很复杂,他与李达康又存在嫌隙,什么政法系秘书帮的,为拆迁这种事,他实在不宜对一位省级大员指手画脚。于是便委婉地劝慰陈岩石说:老导领,您别着急上火。这事我不好直接⼲预李达康,毕竟他也是省委常委嘛。我分管政法,管不了他。您还是…陈岩石没好气地立即打断了他:既然你管不了李达康,那就⿇烦你替我找一下新来的沙瑞金记书吧。你就说,我,一个叫陈岩石的老家伙,有急事找他!
陈岩石说完挂断电话。⾼育良暗自诧异,听口气,这位老检察长与新来的沙瑞金记书关系非同一般啊!⾼育良不敢怠慢,当即给沙瑞金记书的秘书⽩处长打了个电话。⽩处长说:沙记书在岩台市调研了一天,晚上又和当地⼲部开座谈会,才睡着不久,不便打搅。⾼育良说:那就等明天吧,你告诉沙记书,我们老检察长陈岩石有急事找他。
⾼育良又来到书房。他想,倒是应该给李达康送个顺⽔人情。于是,拿起电话,把陈岩石的求援和对新省委记书的无限期待,及时告知给李达康,且意味深长地点拨说:老兄啊,你看看沙记书的意思再拆大风厂也不迟嘛!李达康一迭声地道谢。⾼育良回到卧室重新躺下,⾝心格外舒坦。不善于处理这些关系,他⾼育良就不是⾼育良了。
李达康如果反应迟钝,他也不叫李达康了。他立即清醒过来,这个陈岩石看来还真不好惹啊!H省赵立舂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沙瑞金又是刚刚从央中空降过来的同志,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陈岩石年逾八旬,属于⽗辈导领,沙瑞金记书年轻,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莽撞行事说不定真会踩上地雷。李达康希望新省委记书注意他的強大政治存在,那就不能忽视新省委记书更加強大的政治存在。
接下来,李达康的动作令人眼花缭
,而且缺少逻辑——先是命令孙连城停止拆迁。孙连城问为什么?李达康说:不要问为什么,立即执行!又指示安公局局长赵东来:保护好陈老,准备一辆救护车,万一老人⾝体不适,马上送医院!还脫下⾝上的夹克衫,送给陈岩石披上,以防老人着凉。天快亮时,行管处送来一车⾖浆、盒饭,让导领们垫垫饥。李达康却指示把这些先送给厂门口的陈岩石和工人群众。
于是,这⽇清晨,在強拆现场,祁同伟看见这样一幅情景:面对一排推土机,陈岩石独自坐在一张破沙发上。他的⾝后,是黑庒庒的男女工人。晨风吹
了老人稀疏的⽩发,脸上坚毅的线条使老人看上去像一尊雕塑。而市委记书的那件咖啡⾊夹克衫却披在老人⾝上。
祁同伟实在忍不住,奇怪地问:李记书,怎么忽然就改变了决定啊?你这都是怎么想的?李达康笑着,点上烟,慢悠悠地说:祁厅长啊,我呀,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陈岩石是代表我们府政与工人同志沟通的,他的形象属于
和府政。我们和他对立,岂不是笑话?
祁同伟无语,一脸
惘。但仅仅几小时后,他就弄清其中门道了。
着东方亮起的第一缕晨曦,李达康面带亲切温暖的笑容来到大风厂门前。行管处长正在指挥机关食堂的大师傅给工人们分送早餐,李达康很自然地走上前去,从大师傅手上接过一袋包子亲自送到一位老工人手里。老工人接过包子,半张着嘴木雕似的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李达康拍了拍老工人的肩头:别愣着了,快趁热吃吧!又端着一碗稀饭递给一位女工。稀饭有些烫,他嘱咐她小心接过去,又回头要了一个咸鸭蛋递上。女工既意外,又感动,含着泪连声道谢…
京州电视台的像摄镜头及时跟进,拍下了这感人的场景,把昨天夜里一场代价惨重的的⾎火強拆,变成了一幕有图有真相的亲民秀。
朝霞鼓舞人心地飘
起来。朵朵云彩无比绚烂,橘⻩⾊、浅紫⾊、金红⾊、黛青⾊,像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跑出幼儿园。太
亮相之前的天空如此热闹,这一切渲染烘托着每天的一个伟大瞬间——⽇出。
背负着又一个⽇出,浴沐着新一天的
光,李达康站在陈岩石⾝旁,拿着喇叭,慷慨
昂地对在场工人发表了一场
光讲话,信誓旦旦表示说:陈岩石当年改制时做出的承诺,就是他和市委的承诺,一定会得到认真履行。改⾰说到底是为了实现全体民人的共同富裕…
回到市委办公室,李达康主动给省委记书沙瑞金打了个电话,扼要汇报了昨夜大风厂的突发事件,诚恳检讨,并为陈岩石大唱赞歌。
这时,沙瑞金和秘书⽩处长正在岩台宾馆吃早餐,餐厅大电视正播放着李达康政治正确的讲话。沙瑞金没多说啥,在电话里只轻描淡写道:我今天回京州,达康同志啊,你这些话就留到常委会上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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